第五章(第6/9页)

“我的俄国外公给我留下了一笔钱。”

爸爸说:“但在你二十一岁之前这笔钱由我保管,而我不会允许你把这笔钱花在这上面。”

“那要怎么处置她?”夏洛特绝望地说。

“我想和你谈个条件,”爸爸说,“我给她一笔钱去租一处像样的住房,再看看她能否在工厂里谋份工作。”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你必须向我保证,从此不再与她接触,永不接触。”

夏洛特觉得非常疲倦。爸爸已准备好了所有答案,她无法再与他继续争论,再说她也无力再坚持立场。她叹了口气。

“好吧。”她说。

“好孩子。那么,现在我想让你去找她,把这个安排告诉她,然后与她道别。”

“我怕我不敢与她对视。”

爸爸拍拍她的手:“她会非常感激你的,你过会儿就知道了。你与她谈完话就去睡觉。我会安排具体事宜的。”

夏洛特不确定自己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不确定爸爸的安排是残酷还是善良,也不确定安妮会觉得自己得救了还是受了排挤。“好吧。”她疲惫地说。她想告诉爸爸,自己很爱他,却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儿,她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刺杀失败后的第二天,费利克斯中午时分才被布丽吉特唤醒。他感觉自己非常虚弱。布丽吉特手捧一只大杯子站在他床前。他坐起身,接过杯子。这饮料好喝极了,里面好像有热牛奶、糖、融化的黄油和面包块。他喝的时候,布丽吉特在他房间里四处走动,为他收拾房间,嘴里哼唱着一支伤感的歌,主题是那些为爱尔兰献出生命的年轻人。

布丽吉特离开了一阵,回来时带来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爱尔兰女人,是名护士。那女人为费利克斯缝合了手上的伤口,包扎了肩上的刀伤。闲谈中,费利克斯得知她在当地专为人堕胎。布丽吉特告诉她,费利克斯是在酒吧与人打架受的伤。这名护士收了一先令的诊费,并说:“你死不了。如果你刚受伤就去看医生,就不会流这么多血。你这几天会感觉很虚弱。”

护士离开之后,布丽吉特与他聊起天来。她五十多岁了,是个胖胖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说她丈夫在爱尔兰惹上了麻烦,两人便隐姓埋名逃到了伦敦,住下之后她丈夫便死于酗酒。她有两个在纽约当警察的儿子,还有一个在贝尔法斯特工作的女儿。她心中隐藏的苦楚偶尔会通过讽刺而幽默的谈吐流露出来,而讽刺的对象通常是英国人。

她向费利克斯解释爱尔兰人为什么应该地方自治,费利克斯却昏昏睡去。那天夜里她再次叫醒他,给他送来了热汤。

第二天,费利克斯身体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他这才渐渐地觉察到心灵创伤的痛苦。他从公园逃跑时所感受到的绝望与自责此刻重新漫上了他的心头。逃跑!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莉迪娅。

如今她已是沃尔登伯爵夫人。

他不禁一阵恶心。

他强迫自己清醒、冷静地思考。他早就知道莉迪娅已经结婚,并且去了英国。很明显,与她结婚的英国人不仅很有可能是个贵族,而且会对俄国抱有强烈的兴趣。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与奥尔洛夫谈判的人必定是权力机构的成员之一,并且是个俄国问题专家。我根本无法料到这两者会是同一个人,费利克斯想,但我理应考虑到有这种可能性。

这种巧合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难以置信,但对他来说仍不亚于晴天霹雳。费利克斯这一生中曾有两次沉浸在绝对的、盲目的、疯狂的幸福之中:第一次是在他四岁的时候——那时他母亲尚未去世——收到了一只红皮球,第二次便是莉迪娅爱上他的时候。不同的是,那只红皮球从未被人从他身边夺走。

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一种幸福,比他和莉迪娅在一起时感受到的幸福更强烈;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一种失望,比伴随这段感情而来的失望更令人难以忍受。从那以后,费利克斯的感情生活中再没出现过能与此相提并论的波澜。她离开以后,他浪迹俄国乡间,一身修道士打扮,布道时讲的是无政府主义信条。他告诉农民,土地归他们所有,因为土地是他们耕种的;他告诉农民,森林里的木头归伐木者所有;他告诉农民,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无权统治他们,而正因为自治政府并非政府,所以被称为无政府主义。他是一名出色的布道者,并由此结交了许多朋友,但他从未再爱上任何人,他希望自己永不再爱。

他的布道生涯结束于1899年,当时正逢全国学生罢课,他被指控为煽动者,遭到逮捕后被流放西伯利亚。多年的浪迹生活使他习惯了严寒、饥饿和痛苦,而在流放之地,他被人用铁链与其他流放者拴在一起,在矿洞里用木头制成的工具挖掘金矿,哪怕拴在他身边的人咽气倒下了,他还是得一刻不停地继续劳作。亲眼见到小男孩和女人被鞭子抽打之后,他渐渐认识到了黑暗、愤恨、绝望和仇恨。在西伯利亚,他学到了生活的实质:不去偷就会挨饿,不躲避就会挨打,不反抗就会死。在那里,他学会了狡猾多端与冷酷无情。在那里,他懂得了压迫的终极真谛:即引导受压迫者彼此斗争,而不是与压迫者做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