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4页)

他脑海中想象着奥尔洛夫和沃尔登住在豪宅里,衣料精致而柔软,沉默的佣人侍奉左右。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共进晚餐,长长的餐桌抛了光,镜子似的桌面上反射出挺括的餐巾和纯银餐具的倒影。他们吃饭时,双手必定一尘不染,连指甲缝里都白白净净,女人则戴着手套。端上桌的食品他们往往只吃掉十分之一,把剩下的送回厨房。他们也许会谈起赛马、新式女士时装或者某一位他们都认识的国王。与此同时,那些将要走上战场的人们却躲在陋居里,在俄国严寒的气候中瑟瑟发抖。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能为一名漂泊无依的无政府主义者腾出一碗土豆汤来。

杀死奥尔洛夫该是何等乐事,他心想,复仇的滋味多么甜蜜。等我做完这件事,便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感冒了。”那肥胖的妇人说。

费利克斯耸了耸肩膀。

“晚饭我给他准备了一块上好的羊排骨,还做了一只苹果派。”她说。

“啊。”费利克斯应和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呢?他从长椅上起身,穿过草地,向那座宅院走去。他席地而坐,背靠着一棵树。他必须先将这座宅院观察上一两天,以便摸清奥尔洛夫在伦敦的生活规律:他何时外出?到哪里去?如何出行——乘坐封闭式马车、敞篷马车、汽车还是出租车?他要与沃尔登共度多长时间?最理想的情况是他能预见奥尔洛夫的行踪,以便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只要他了解奥尔洛夫的生活习惯,便能轻易地做到这一点。若非如此,他就得设法事先探听这位亲王的日程安排——也许可以通过贿赂宅院中的佣人做到这一点。

接下来的问题是使用何种武器,以及如何把武器搞到手。选择何种武器,取决于行刺时的具体情况,获取武器则有赖于裘比利街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对这种事情而言,那个业余戏剧小组自是不必考虑了,邓斯坦公寓里的那些知识分子也一样,实际上,所有具有稳定收入的人都不行。不过,他们当中有四五个满腔愤郁、时常买醉的年轻人,这些人偶尔论及政治,便会说出“只有将剥削者的财产剥削一空才是无政府主义”这样的话来,这其实是行话,实际含义是通过盗窃为革命提供资金。这种人要么手里有武器,要么知道在哪里能够搞到武器。

两个售货员装扮的年轻姑娘从他坐着的那棵树边信步走过,他听见其中一个说:“……告诉他,别以为只要带着女生去看场电影,再给她买杯黑啤酒,就可以……”话音未落,她们已经走远了。

费利克斯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纳闷是否是由两位姑娘所致——不会的,她们与他毫不相干。他暗自琢磨:我这是在担心吗?不是;是满足感吗?也不是,让他满足的事情还在后面;是兴奋吗?算不上是。

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是幸福感。

还真是奇怪啊。

这天夜里沃尔登去了莉迪娅的卧房。他们同房以后,她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他躺在黑暗之中,思绪回到了1895年的圣彼得堡。

那段时间他总是在四处游历——美洲、非洲、阿拉伯地区,主要的原因是英国那一隅之地,容不下他和父亲两个人。他发觉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既纵情享乐又恪守陈规。俄国的自然风光和伏特加都令他倾心。他学习外语一向不费力,尽管俄语是他所学过的语言中比较困难的一种,但是面对挑战他却乐在其中。

身为伯爵爵位的继承人,斯蒂芬有义务对英国大使做礼节性的拜访,作为回礼,大使则应该邀请斯蒂芬参加宴会,并把他介绍给当地的上流社会。斯蒂芬欣然赴宴,因为除了喜欢与军官赌博、同女演员喝酒之外,他也喜欢跟外交官谈论政治。他与莉迪娅初次相遇便是在英国使馆的一次招待会上。

他此前对她已有耳闻。众人口中的她可谓德行之楷模、美人之典范。她确实很美,皮肤白皙、发色浅金,着一袭白裙,美得脆弱而淡然。她为人谦逊,正派可敬,礼数周到得可谓严谨,却似乎少了点令人心动的气质。斯蒂芬很快便从她身边脱身了。

然而落座后斯蒂芬却发觉自己与她相邻而坐,便不得不与她交谈。俄国人都学法语,若要再学第三种语言,则必定是德语,因此莉迪娅几乎不会说英语。还好斯蒂芬的法语不错。真正的麻烦在于寻找话题,他说了些与俄国政府有关的事,她的答话思维陈旧,尽是些当时随处可见的陈词滥调。他又谈起自己的兴趣所在,即在非洲狩猎巨兽的经历,她起初听得颇有兴趣,直到他说到赤身裸体的黑皮肤俾格米人[6],她羞红了脸,转过头去跟坐在她另一侧的先生交谈起来。斯蒂芬告诉自己,他对她并无什么兴趣,因为她这种姑娘适合做个贤妻良母,而他并没有成家的意愿。尽管如此,她却在他心中埋下了隐隐的好奇——这个人似乎不像外表所见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