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第6/8页)

“您先坐下吧。”

女人把椅子又向外拉了一些,才叉着腿,晃晃悠悠地坐下,扭动了几下发沉的身子,总算让自己找到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当发现我一直盯着她看时,女人不好意思地撩了撩散在耳边的碎发。

“您需要按照提示填写登记簿,我们会遵照您的要求,妥善处理好您的身后事。这是笔。”我一边说着,一边将登记簿摊到她的面前。

女人蹙着眉,瞪着面前摊开的本子,双手不安地绞着已微微发皱的衣角,愣了一下后,才想起取下挎在手臂上的碎花包袱,放在登记簿旁。

“同志,我,不会写字。”女人一脸的困窘,眼角堆满了满是歉意的笑,莫名让人感到心疼。

“啊,没关系。不介意的话,您说,我帮您写。”我将登记簿拉到自己面前。

“就是让我交代后事儿?”女人有些费力地前倾身子,端直了腰背。

“嗯,您可以先告诉我您的名字,走后需要通知什么亲属,或是……”

“同志,我没啥好交代的。死了以后,就劳烦你找块清静的地方,埋了我这把老骨头。我没多少钱,能拿来的,就是这些了。要是不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女人轻拍着包袱,话音落了,像是心里的包袱也落下一个。

“好,那您说一下您的名字、年龄,方便我做个记录。”

“我的名字……”女人的目光散了开来,“写丫她娘吧,我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丫,是您的女儿吧?有什么遗愿需要转达吗?”我一边低头记着,一边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可空气却像长了穗子一般,阻隔着对面的一举一动。当我捕捉到声响时,裹挟着悲戚的空气,一波一波地向我扑来。

面前的女人紧咬着嘴唇,却收不回沿着脸上纹路四散开来的泪水。悲泣声被囚禁在体内,顶撞着她的双肩,在衣衫下不断耸动。眼泪越流越多,让我一时有种错觉,她那像是怀胎七月的肚子里,莫不真是一腔苦水。

“别,别告诉她,她,不认我这个娘了。”

控制了太久的号啕,衔接在女人话语的尾音上。

窗子一响,渡回来了。

它和我一样,在这里待久了,反而对各色人物或遗憾或压抑的悲泣哭号不再手足无措。任何的安慰在这里都苍白无力,我和渡都习惯了安静地融入空气,让他们哭得放肆,哭得畅快。

“是我命不好,我不怨闺女。”

女人哭累了的双眼,被日光打上了浅金色的疲惫。

“我这辈子没和谁说过啥交心的话,临走前,你让我吐吐心里的苦水吧。”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合上了登记簿。

~ 2 ~

“我第一个男人,也就是丫她爹,在凉洛岭煤矿上出苦力。老话咋说的,穷极无聊,才去下窑。早上他一出门,我这心就得提到嗓子眼儿上。闺女十岁那年,井下透水,赶上他爹倒霉,矿上别说救人了,连挖都不让挖。三万块钱,连封口带赔偿,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扁担横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又拖着个孩子,只能认命。

“后来,同村的一个大嫂子看我可怜,就劝我再寻个男人。我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我男人疼我,再寻个人家,死后咋有颜面见他嘛。可我心疼闺女,不能让她跟着我受罪,就点头应下了这事儿。

“那个男人是个劁夫,我进门第一天,就和他说了,矿上给的那三万,都得供我闺女念书。你挣多喝稠的,挣少喝稀的,我绝没半句怨言。缝补洗刷我干啥都行,你给我和闺女一个安生的家就行。

“前几年,那男人待我不薄,后来就开始摔摔打打挑事儿了。我知道,他是嫌我不给他生儿子。不是我不乐意,就是怀不上。村里风言风语地都传,说因为他是个劁夫,冲撞了赐儿娘娘,所以一连俩老婆都播不下种。我这才知道,他之前是因为啥离的婚了。

“他打我不要紧,他心里有火我懂,能忍着。别让我闺女遭罪就中。我闺女争气,读书读到了城里去。村里人一说我的丫,没一个不夸的。他摔打我能咋,只要一出门,别人一叫我丫她娘,我就觉得知足。

“眼瞅着闺女大了,我也等到能为自己活几天的时候了。可我这肚子,就像吹气球似的胀起来。这下把那男人高兴坏了,到处嚷嚷着自己要老来得子了。我寻思不对劲,就上镇医院去查。一查不要紧,大夫说我是肝癌腹水,得赶紧治。他一听不干了,儿子没抱上,抱了个病婆娘,回去就给我闺女挂电话,让闺女接我走。

“我闺女放下电话,当晚就跑回家,抱着我就哭。你说,我命苦还不够,还要拖累我闺女,老天爷这是折磨我啊……”

女人的音调高了起来,眼泪就这样又被挤了出来,淌在还有泪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