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天晚上,我们朝小船停泊的地方漫步而去。我落在他俩后头,眼睛盯着斯米拉从粉红色棉布裙下探出来的瘦腿。她两条腿充盈着活力,蕴藏着无尽能量,甚至普通的行走都不能让她心满意足,所以必须一蹦一跳。这双腿让我想起亚历克斯几天前找给我看的一部电影。电影讲的是一个恋童癖残害儿童的罪恶行径,剧情黑暗、压抑,毫无怜悯之心。当镜头慢慢拉近,我看到那个女孩苍白、毫无生机的双腿从灌木丛下露出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啜泣,马上跑到浴室,又开始呕吐。

我回房以后,亚历克斯依然沉浸在电影里。等我僵硬地挨着沙发边缘坐下的时候,他几乎连头也没抬一下。我当时还没有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心想这事迟早会越来越明显,他早晚会发现我恶心干呕的次数越来越多,进而推断得出事实。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直到我们来到马尔哈姆,他才察觉出来。直到那一刻,我才准备亲口把消息告诉他。当时距离斯米拉过来还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也是在这几个小时之后,我从睡梦中惊醒,下定决心要保住胎儿,然后离开亚历克斯。

第二天早晨,我告诉了他,但他没有认真当回事。我当时就应该整理行李,一走了之的,但还是让什么东西给挽留了下来。是因为我不想在斯米拉面前大闹一场吗?还是我让亚历克斯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需要点儿时间好好缓冲?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那天并未离去。晚餐后,我跟着他们去了湖泊。在码头上,他转过身,看着我。夕阳在他头顶聚拢成一个血红色的光环,他微微一笑。

“很高兴看到你改变了主意。”

我只有一种情绪,清晰无比。只有一个回答,不言自明。现在想来,我甚至都用不着在说出那一番话前,强打起精神。

“我没有改变主意。”

我们上了船,向小岛方向进发,也就是在那里,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钻到了地底。我找了好几天时间,试着联系他,但一无所获。可突然之间,亚历克斯回来了。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平静而又透着得意。显然他达到了目的,牵着我的鼻子到处走。我更加用力地把手机压在耳边,以免不小心掉落下来。我知道他等着我回复,但我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显然因为相思之苦而无话可说了吧,”他终于又说道,“还在马尔哈姆吗?”

我肯定地咕哝了几声,刚想问他在哪里,又想到有件事必须先确认清楚。

“斯米拉呢?她没有受伤吧?你不会……”

我不忍把话说完。从他们失踪以后,我惶恐不安、满腹疑虑。即便并没有原因焦虑,我还是害怕会有不敢想象或者不可言说的事情发生。至少从他们的互动来看,我看不出不祥的端倪。但我还是担心,亚历克斯会伤害斯米拉,害怕他找不到其他目标发泄,索性拿斯米拉出气,他有这种倾向。我没有办法把这些担忧说出来。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难以忍受。但这也是他们消失以后,我还留在马尔哈姆的原因。因为我感觉自己重任在肩,直到确认斯米拉安全,这份负担才会解除。只要她没有受到伤害,没有遭遇不幸。

我想起那个住在棕色别墅的老人,他曾说自己见到过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他形容亚历克斯的字句依然在我记忆中回旋。生气。又或许是害怕。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老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多么郑重其事。但正因为这番话,我才去了警局寻求帮助,完全是出于对斯米拉的顾虑。我从没见过亚历克斯害怕的样子,甚至觉得难以想象。但我知道他内心中潜藏的愤怒,对他盛怒之下做出来的各种事情有着最切身的体会和感受。

亚历克斯从耳边取下电话,又对旁边某个人说话。“你没事,对吧?你能跟她说你没事吗?”在背景音中,我听到了斯米拉的回复。她重复了他的回答,语气里带了些孩童的惊讶。

“我没事。”

我闭上眼睛,那个女孩的光腿从灌木丛下露出来的画面渐渐消散。终于,我心情开始平复。

“爸爸,你在跟谁打电话?”

斯米拉才四岁,但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声音里的不安。亚历克斯解释说是一个童年时的伙伴,我听着听着,那份负罪感又涌上了心头。因为在这个女孩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不堪的角色,因为擅自闯入到她的世界里,我感到深深内疚。我回忆着她的样子。想起船靠岸时,她鼓起勇气的小脸,还有亚历克斯试图说服我一同上岸的情形。有一点她肯定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句“全家远足,亲爱的”是多么讽刺。我想起了她当时的眼神。她希望她父亲全心全意只在乎她一个人,不肯把她的父亲同某个陌生女子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