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曲微茫(第6/23页)

丁继之不独以串戏知名,其人交游极为广阔。丁家位于金陵青溪与秦淮交汇处之南岸,人称“丁字帘”,又称“丁氏河房”,亦是江南名士聚会中心。顺治年间钱谦益几次因事到江宁,康熙初年王士祯到南京游览,均客居在丁氏水阁。二位蜚声文坛的领袖人物先后选择丁氏河房作为住处,足见丁继之在士林之分量。

丁继之一生逍遥自在,活到九十余岁,十余年前才因病过世。其二子均已先他而去,唯有一孙,即丁南强,亦继承了“丁字帘”衣钵,擅长昆曲,不时到各戏班串场。

朱云则是近年才冒出头角的秦淮红歌妓,也算是适时而出,风度高雅,无折腰龋齿习气。

明代时,南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秦淮风月更是名闻天下——“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

文人狎妓成风,以风月为雅事,还搞出了一些新名堂,如开设花榜,品评诸妓,排定名次,竟成为一时之盛事。彼时举世艳称的名妓如朱无瑕、郑元美、马湘兰、赵令燕、顾媚、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等人,均为白门[38] 翘楚。时人曾道:“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倡。”以此来形容当时的社会风气。

然入清之后,清廷出于政治目的,对江南控制极严,尤以曾是明朝南京的江宁为重。频繁地封船、封江,使得依赖于长途贩运贸易的金陵经济遭受了毁灭性打击。时人有诗感慨道:

忆昔年少来金陵,两岸楼台千百层。瑶笙锦瑟家家曲,画舫珠帘夜夜灯。如今未及三十载,城市萧条风俗改。居人对岸悄无哗,月色波光似烟海。

一片萧条中,秦淮繁华也成为过眼云烟。著名廉吏“于青菜”于成龙上任两江总督后,更是公然禁止奢华,以武力驱除娼妓。而秦淮娼妓历来是金陵城市繁荣与否的“晴雨表”,与秦淮河两岸数万人的生计密切相关。经清廷刻意打压后,长干、朱雀、雨花、桃叶等旧时歌舞游乐之地,一旦阒寂如僧舍,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即所谓红牙碧串,妙舞轻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秦淮两岸陷入了长期凋敝,一派萧条破败景象。“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曾作诗感慨入清后金陵的衰落:

秦淮春水阻江隈,六季芳洲更不开。燕子归时仍旧巷,雨花落处是荒台。千帆断锁愁曾到,三殿鸣珂忆许陪。一自诸公延访后,新亭风景逐人来。战后江山末可期,深城草木接葳蕤。西陵人去无消息,南浦愁来有岁时。细雨似霑新泪湿,轻烟浑放故春迟。姑苏自昔歌舞地,子夜峰青更恨谁?

然“三藩之乱”平定后,江南经济得到了恢复与发展,商业兴盛,秦淮河重新热闹了起来,三年一度的江南乡试更是推波助澜,两岸再度出现了“户户皆花,家家是玉”的场面。秦淮游船亦再度兴起,与青楼繁盛交相辉映。

秦淮妓家时有“朱市”妓和“曲院”妓之分,朱市妓身份较低,曲院妓即“倡兼优”者,擅长曲艺,水平高者即为“名妓”,身价极高。妓家为了多赚钱,专门到苏州采买少女[39] ,教以歌曲,加以训练后,令其上船,所得缠头之费,往往十倍于梨园戏院。

秦淮烟水再度旖旎,有违康熙皇帝“正风俗,力戒奢华”之圣谕,也被“当事者禁之”,但既有需求,难以禁绝,最终竟成为风尚。不仅文人士大夫乘坐画舫游河时必携青楼女子,就连江宁城中的一些大家闺秀也紧随潮流,出游时总要“招名姬一二人以佐清宴”。

朱云便是秦淮河上最红的曲院名姬,其人正当韶华,风度高雅,妙精音律,头次装束出场,即技惊四座,一炮而红。今日庆余班请来这位号称“江宁南曲第一”的红歌姬补花旦角之缺,也可谓人尽其才。在座名士如顾彩、尤侗等均常年浸淫于戏曲,非但精于玩赏,且能作剧度曲,几位大行家对庆余班临时所请二位外援之功力,亦是颔首赞许。

最感惊艳的是余怀。他年轻时便混迹于秦淮河畔,曾观赏过许多名家名作。当年在眉楼,顾媚扮小生,董小宛扮花旦,铅华不御,横波流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心荡神驰。此刻见朱云鬓发如云,明眸似水,骤与之遇,神光陆离,仿若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眉楼,再度见到了他最爱慕的女子[40] 。

主宾韩菼亦爱惜朱云风度,觉得其人娉婷娇姿,践尘无迹,虽是细骨轻躯,却自有一股不凡英气,正欲评点几句,却见曹府总管曹湛引着一名老者来到身侧,正是自己一直盼望的陆惠,忙低声问道:“书运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