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4页)

所长字斟句酌地说:“如果舍弃了眼前这份稳定的工作,也就等于放弃了一个可以老有所依的未来,等你老了,在上海那里打工打不动了,钱也没赚到,日子就难过了。”

“怕什么,我可以去当打字员,我录入信息的速度在分局里还拿过奖。”甘婧笑着将话岔开。

文所长又反复劝说了半个多小时,见甘婧始终不肯松口,便长叹一口气说:“要不这样,你今天先别交这个辞职信,再考虑一个晚上,如果仍然想走,明天再来。”

甘婧想了想,点头应允。

文所长缓了缓,又说,“如果那边过得不好,就再回来。要是我还没退休,就替你想想办法。”

甘婧感觉眼泪滚了下来。她擦了擦眼泪,哽咽着点头。

文所长再叹口气:“唉,现在的公务员都要‘逢进必考’了,你有时间也看看《申论》什么的,再跑跑步,到时候还要测试体能。出去容易,想要再进来,就难了。”

说完这句话,文所长拉开房门,慢慢离开。

目送文所长离开后,甘婧再次回到人事处,将自己手中已经捏得发热的辞职报告交了上去。

她心里百般歉疚,但却无法将自己执意辞职的真实原因告诉如父如兄的文所长。

自从唐红果儿死亡后,甘婧每天晚上,都能在自己的卧室床边看到她。唐红果儿总是穿着一件仿佛被露水打湿的黑色袍子,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胸前,双肩向下塌着,脸色苍白、神情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

为了躲闪唐红果儿,甘婧曾经住过宾馆,回过黄石老家,留宿过朋友家。在这些地方,唐红果儿倒真的没有出现。但是,只要一回到自己的家,甘婧就会看到唐红果儿。

而唐红果儿的表情,一次比一次凄惨。

这个已经超出共产党员甘婧的认知,也超越了唯物主义世界观范畴的灵异事件,甘婧不敢对任何人说。也没办法说。

三天前。

派出所同事为甘婧举办告别宴,甘婧没有去。她躲在家里,拔掉座机线,又关掉了手机。她怕最后的温情会动摇她原本就不算坚定的信心。

武汉的住房是甘婧和母亲合资买下的,房间使用面积虽然只有六十二平方米,但房型合理,又位于武昌中南路,地段好,买后一直处于升值状态,所以,甘婧对自己的生活的这个小空间感觉非常满意。

一天前。

去往武昌傅家坡长途汽车站前,甘婧细心地将水、电、煤气的开关又检查了一遍,关好,却故意没有叠起被子,而是像往常一样平铺在床上,又在阳台上挂了两件平时常穿的衣裳,这才依依不舍地关门离开。

因为警察的收入不高,甘婧积蓄并不多,她没舍得买飞机票,而是选择了乘坐大巴卧铺车。

夜晚,躺在被套颜色可疑的窄条卧铺上,耳边传来的,竟然都是齐整的上海普通话。细听片刻,甘婧明白了这批乘客的大致身份。这是一批自愿戒毒人员,因为武汉的自愿禁毒所收费相对便宜,服务质量又高,所以他们结伴从上海来到武汉参加戒毒治疗。这批人应该是为期一周的药物戒毒结束了,结伴回上海。

这些被海洛因害苦的朋友乘坐需要安检的飞机比较麻烦,又与甘婧一样,都没太多闲钱,所以也选择了可以商谈价格的大巴回沪。

听明白了这些对话,甘婧的心情紧张起来,她用枕巾包住右手,小心翼翼地在床铺四周摸了一圈。果真,在靠近车壁的、极窄的空隙中,她摸出一支用过的注射器。

甘婧没吭声,将注射器针头拔下,用随身携带的餐巾纸包好,爬下床,连同针筒一起,丢到副驾驶员手中。

副驾驶员接过来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扯出一个垃圾袋,将注射器扎紧,拉开车窗丢了出去。整个动作熟练而又迅疾,明显久于此道。

甘婧窒了一下。她没再说话,低头爬回自己的床铺,合上双眼。

对于即将去往的那座城市,她的心中,又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甘婧告诉自己:别怕,好赖就只停留一年时间。

就像一名怀有特殊目的的过客,悄悄潜入,无声离开。

她感觉,应该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