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4页)

他们又回到自己的父母身上;他们都获得了母亲的,又获得了父亲的哪些个性特征: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造成了影响。“关系”这个词儿这么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嘴皮子上,他们都说腻味了。可他们又一致认为除此之外也没有合适的替代语。玛丽谈到她自己身为人母的感受,科林说的则是他自己作为玛丽两个孩子的后爹的感受;所有的思考,所有的焦虑和回忆统统被用来解释他们自己以及相互的性格,为因此而发明的各种理论服务,就仿佛在发现自己经由一种不期而至的激情而获重生之后,他们必须得重新创造一个全新的自己,就像要为一个新生儿、一个新角色、小说中一个突然的闯入者命名一样,重新为自己命名。他们也有好几次重新回到年华老去的话题;回到突然间(还是逐渐地)发现他们已经不再是他们认识的最年轻的成年人的话题,发现他们的身体开始渐感沉重,已经不再是个可以完全自行调节的机体装置,可以对它置之不理,已经必须相当密切地予以关注并有意识地对其进行锻炼了。他们一致同意,这次的浪漫插曲虽让他们重获了青春,可他们并未受到蛊惑;他们同意他们会渐渐老去,终有一天他们会死,而且这种成熟的反思,他们觉得,会为他们的这种激情带上一种附加的深度。

事实上,正是他们意见的统一才使他们能够如此耐心地穿越如此众多的话题,导致他们一直到凌晨四点仍然在阳台上絮絮地谈论不休,盛大麻的聚乙烯袋子、利兹拉的卷烟纸和空葡萄酒瓶散落在他们脚边——他们意见的统一不单单是他们俩各自的精神状态的结果,还是一种修辞格,一种行为方式。在他们前面有关重要问题的讨论中(这种讨论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少出现了)有个不言自明的假定,即真理愈辩愈明,一个话题只有从相反的两个方面来看才能得到最好的探究,即便两人原本的观点并非是对立的也最好对立着来;你与其提供一种深思熟虑的观点还不如只管针锋相对来得重要。这个观念,如果这果真是个观念而非一种习惯性思维,也就是说对立的双方,因为怕自己的观点会有相互抵触的地方,在经过一番争论之后可以将自己的观点磨砺得更加精确、严密,就像科学家们向他们的同事提出一种新方法或新技术时的情形。可结果却往往是——至少对于科林和玛丽来说是这样——这些话题被真正探究的程度远不及防卫性的老生常谈,要么就被迫进入对不相干的枝节问题的尽情发挥,双方还谈得亢奋不已。眼下,他们在相互鼓励之下倍感从心所欲,于是就像小孩子来到了海边岩石区内的众多潮水潭子,他们俩不断地从一个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

可尽管有这些讨论,有这种直达讨论本身之真意的分析,他们却并没有谈起他们此次新生的起因。他们的谈话,在本质上并不比他们的做爱更加冷静客观;不管是讨论还是做爱,他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一刻中。他们相互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性爱中如此,在谈话时亦然。一起冲淋浴的时候,他们开玩笑说不如把他们俩铐在一起,然后把钥匙扔掉。这个想法让他们性欲勃发。他们就这么浑身水淋淋的而且连淋浴都没关,迫不及待地回到床上更加深入地考虑去了。他们在做爱的过程中,各自在对方的耳边喃喃低语着一些毫无来由、凭空杜撰的故事,能够使对方因无可救药的放任而呻吟而嗤笑的故事,使宛如中了蛊惑的听者甘愿献出终身的服从和屈辱的故事。玛丽喃喃念诵说她要买通一个外科医生,将科林的双臂和双腿全部截去。把他关在她家里的一个房间里,只把他用作性爱的工具,有时候也会把他借给朋友们享用。科林则为玛丽发明出一个巨大、错综的机器,用钢铁打造,漆成亮红色,以电力驱动;这机器有活塞和控制器,有绑带和标度盘,运转起来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嗡鸣。科林在玛丽的耳边絮絮不休。玛丽一旦被绑到机器上——有专门的管道负责喂食和排泄——这个机器就会开始操她,不光是操她个几小时甚或几星期,而是经年累月地一刻不停,她后半辈子要一直挨操,一直操到她死,还不止,要一直操到科林或是他的律师把机器关掉为止。

然后,等他们冲过澡、喷过香水,坐在阳台上啜饮着饮料,越过盆栽的天竺葵望着下面街上过往的游客,他们絮絮叨叨的故事就显得相当乏味,相当愚蠢了,他们也就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了。

整个温暖的夜里,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他们在睡眠中最典型的拥抱姿势是玛丽搂着科林的脖子,科林搂着玛丽的腰,两个人的腿交叉在一起。而整个白天,即便是在所有的话题和欲望都暂时耗尽的时刻,他们仍旧腻在一起,有时感觉都要被对方温热的肉体闷得透不过气来了,可仍旧不能分开哪怕一分钟,就仿佛他们都害怕面对孤独和私底下的念头,害怕这会毁掉他们分享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