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托布鲁克(第3/6页)

阿赫迈德吃完早饭,回到他的行李旁。箱子没有上锁。他打开顶上那个小皮箱。当他看着长方形的箱子里的简易无线电那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开关和旋钮时,鲜活的回忆突然如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熙来攘往、疯狂的柏林城;一条叫作提尔皮茨弗的林荫道;一栋四层的砂岩大楼;一座由走廊和楼梯构成的迷宫;外间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秘书;里间的办公室里零散地摆放着写字台、沙发、档案柜和一张小床,墙上挂着一幅日本画,画着一个狞笑的魔鬼,还有一张弗兰科的签名照;穿过办公室,在那个能俯瞰兰德维尔运河的阳台上,有一对德国腊肠犬,还有一位过早地白了头发的海军上将,他说:“隆美尔要我放一个特工在开罗。”

皮箱里还装着一本书,一本英文小说。阿赫迈德漫不经心地读了下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4】 ”一张折起来的纸从书页里掉了出来。阿赫迈德小心地把它捡起来放回原处。他把书合起来,放回箱子里,又把箱子关上。

伊什梅尔站在他的身后。他说:“走了很远的路?”

阿赫迈德点点头。“我从阿尔及拉来,利比亚那边。”这个地名对他的堂兄来说毫无意义。“我从海边来。”

“从海边来!”

“没错。”

“一个人?”

“我出发的时候带了几头骆驼。”

伊什梅尔肃然起敬:即使是游牧民也不会这样长途跋涉,而且他从来没见过大海。他说:“可是为什么啊?”

“和这场战争有关。”

“一帮欧洲人和另一帮欧洲人为了谁来统治开罗打仗——这和沙漠的儿子们有什么关系?”

“我母亲的同胞参战了。”阿赫迈德说。

“男人应该追随他的父亲。”

“如果他有两个父亲呢?”

伊什梅尔耸耸肩。他明白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阿赫迈德举起那个关上的皮箱。“你能替我保管这个吗?”

“行。”伊什梅尔接过皮箱,“谁会打赢战争?”

“我母亲这边的人。他们和游牧民很像——他们骄傲,残忍,强壮。他们将来会统治世界。”

伊什梅尔笑了。“阿赫迈德,你以前一直相信有沙漠狮。”

阿赫迈德记得这件事:他曾经在学校里学到,从前沙漠里是有狮子的,有可能有一部分存活了下来,藏在山里,以鹿、非洲狐和野绵羊为食。伊什梅尔不相信他的说法。这场争论在当时看来事关重大,他们几乎为此吵起来。阿赫迈德咧嘴一笑。“我现在还相信有沙漠狮。”他说。

两兄弟注视着对方。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世界已今非昔比。阿赫迈德回想着值得一提的事:1938年在贝鲁特那场关键的会议,他的柏林之旅,他在伊斯坦布尔取得的巨大成就……这些事对他的堂兄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伊什梅尔对于过去五年他自己的经历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自从年少时结伴去麦加朝圣过后,他们就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但他们从来没什么话题可聊。

过了一会儿,伊什梅尔转过身子,拿着箱子到他的帐篷里去。阿赫迈德拿碗打了一点儿水。他打开另一个包,掏出一小片肥皂,一把刷子,一面镜子,还有一把剃刀。他把镜子插在沙里,调整了一下角度,动手把头上包着的头巾解开。

他被镜子里自己的脸吓了一跳。

他以往那饱满、光洁的额头布满了小伤口。他的眼神被痛苦所笼罩,眼角长满细纹。他瘦骨嶙峋的脸颊上乌黑的胡子乱糟糟地缠在一起,他那个大鹰钩鼻上的皮肤已经发红开裂。他张开他满是水疱的嘴唇,看见他那一口健康整齐的牙齿如今满是肮脏的污渍。

他用刷子往脸上涂了点肥皂,开始刮胡子。

他原先的脸逐渐显现出来。这张脸与其说英俊,不如说是强壮,在他客观审视自己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脸上常挂着的那副表情略有些放荡。不过现在他的脸只显得憔悴不堪。他带了一小瓶有香味的乳液,他带着它在沙漠里走了几百英里,就是为了现在准备的。不过他并没有往脸上抹,因为他知道这会让他的脸刺痛难耐。他把它给了一个在旁边盯着他看的小女孩,她拿着奖品开心地跑开了。

他拿着他的包走进伊什梅尔的帐篷,把女人们赶出来。他脱掉他的沙漠长袍,穿上一件白色的英式衬衫,配上条纹领带、灰袜子,再穿上一套棕色的格子西服。当他试图穿上鞋子时,他发现他的脚肿了:要想把脚塞进硬邦邦的新皮鞋实在让人苦不堪言。然而他不能用那双橡胶轮胎做成的简易沙漠凉鞋搭配他的欧式西服。最终他用他的弯刀把皮鞋割开,这样穿着能宽松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