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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狩猎小屋的一切都不在记忆大殿里面。它们并非无处可觅,只是留在了他梦中那些像小屋一般被烧得焦黑的棚屋里。若想到那儿去,他要走出大殿,要穿过雪地。雪地上是雅科夫先生那流了一地的、和雪冻在一起的脑浆和鲜血,周围是惠更斯《光论》的四散的书页。

在大殿的走廊里,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挑选音乐。但是在棚屋中,他根本无法控制那里的声响,那种可以置他于死地的、特殊的声响。

汉尼拔从记忆大殿走出来,把思绪重新拉到大脑中,拉到双眼后部,又拉回到自己十八岁的身体上。他坐在解剖实验室的桌子旁,手放在一颗头颅上。

他又画了一个小时。在画好的图上,经过解剖的那半边脸的血管和神经与桌上的头颅简直一模一样,但没动过的那半边脸却完全不像。那是他在梦中的棚屋里见到的脸,是弗拉迪斯·格鲁塔斯的脸,虽然汉尼拔对他的印象只是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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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了五段狭窄的楼梯来到自己在医学院的寝室,然后睡下了。

寝室在顶楼,房顶是倾斜的。较低的一端摆着张矮床,看上去整洁、协调,有种日式风格。他的书桌摆在较高的一端,书桌周围和上方的墙壁贴满了各种画像、剖视图和没画完的解剖图示。每张图上,器官和血管都是按照尸体原样忠实地描摹下来的,而尸体的脸却全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那些脸。墙壁上部的隔板上摆着一个长臂猿头骨,它长着又尖又长的牙,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汉尼拔可以把手上的甲醛味洗掉,实验室里化学药剂的味道在这老旧通风的楼里也根本到不了他房间这么高的地方。在睡梦中,他不会看到可怖的死人,不会看到部分解剖后的畸形尸体,也不会看到那些他偶尔从监狱里挑出来的、被砍了头或者绞死的罪犯。只有一个形象,一种声音会闯进他的梦里,把他惊醒,而且来得毫无征兆。

月落时分,月光透过窗户上起伏的、满是气泡的玻璃射进房间,爬过汉尼拔的脸,悄然挪上墙壁。它来到床头上方的那幅画上轻抚米莎的小手,然后拂过剖视图上那些残缺的脸庞,接着又滑过汉尼拔梦中出现的面孔,最后照到长臂猿的头骨上,先是照亮了那雪白的獠牙,然后又掠过深陷的眼窝一路爬上额头。从漆黑一片的头骨内部,长臂猿窥视着熟睡的汉尼拔。汉尼拔的脸就像孩子一般,他在睡梦中哼了一声,又侧过身去边挥动手臂,就像要摆脱一只无形的手。

他站在小屋旁的谷仓里,紧紧搂着身边咳嗽不止的米莎。端碗的人一边摸弄他们胳膊上的肉一边说着什么,但是嘴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朝冰冷的空气里喷着污秽的气。为了躲开这臭气,米莎把头埋在他胸前。“蓝眼睛”说了些什么,之后他们便开始唱起歌来哄骗米莎。他看见了斧头和碗。他朝“蓝眼睛”扑去。他的嘴里有血的味道还有胡楂。一伙人带走了米莎,拿着斧头和碗。他挣开抓住他的手,追着他们往门口跑去,但脚却抬得太……慢……“蓝眼睛”和端碗的人抓着米莎的手腕把她悬空拎着。米莎扭过头来,惊恐的目光越过血迹斑斑的雪地朝他投来。她大声地呼喊……

汉尼拔开始慢慢清醒,他拼命地阻止自己醒过来,想把这个梦的最后一点做完。他双眼紧闭,试图强迫自己跨过这道坎以重新回到梦中去。他咬住枕套的一角,在脑海中回忆着刚才的梦。那些人彼此怎么称呼?他们叫什么名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听不到声音的?但他想不起来声音是何时消失的。他想回忆起那些人彼此怎么称呼。他必须做完这个梦。汉尼拔来到记忆大殿里,试着穿过雪地,跨过和雪混杂在一起的雅科夫先生的脑浆,走到黑暗的棚屋里去,但是他做不到。他可以忍受看到母亲着火的衣服,看到死在院子里的爸爸妈妈、贝恩特还有雅科夫先生。他可以看到在楼下走动的强盗,看到狩猎小屋里的米莎。但是面对着悬在空中、回头望着他的妹妹,他却再也无法迈出一步。那之后的事情汉尼拔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能回忆起很久以后,一些士兵发现了脖子上绕着锁链的他,让他骑在坦克上。他想要记起中间的事,他必须记起来。粪坑里的牙齿。这个不常出现的图景在汉尼拔的脑子里闪过。他坐了起来,抬头看着月光中的长臂猿头骨。比它的要小得多,是小孩子的牙齿,看起来一点不可怕,就和自己的牙齿差不多。我必须听到那些伴着恶臭的呼吸发出的声音,我记得他们说话的口气。我必须记起他们的名字,必须找到那些人。我一定会的。怎样才能让自己回忆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