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平顶吉米的星期天(第4/6页)

他离开窗边,走到洗手台前,往脸上泼洒些许温水,然后在颊上喉咙上涂上一层厚厚的剃须膏。就在这一刻,他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邪恶。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好,这或许是事实。那又怎样呢?这领悟来得太突然,却不曾有过风云变色、天摇地动的时刻。不过是一个突然浮上他心头的想法,一个瞬间的领悟,充其量不过像只小手,轻轻地揪住了他的心脏。

邪恶就邪恶。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心头一片坦荡。他深爱他的妻女。他的妻女也深爱着他。这样确切的情爱便是他生命中的磐石。任谁也撼动不了。很少人——男人女人皆然——能拥有这样的幸运。

他杀了一个很可能是无辜的人。而他并不真的感到后悔。更久以前,他还曾杀了另一个人。他将两人的尸体都沉进了神秘河。这两个人甚至都曾是他还算喜欢的人——他或许喜欢雷伊更胜大卫一点儿,但他确实喜欢过他们。但他还是杀了他们。这是原则问题。他曾站在神秘河边,看着雷伊那张惨白的脸缓缓消失在水面下,那一双生气尽失的眼睛始终无言地大睁着。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真正为此感到内疚,虽然他曾试图说服自己。但这份他自以为的内疚说穿了不过是恐惧,对因果报应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会招致报应,不论是报应在他自己身上,还是他所爱的人身上。而凯蒂的死,他想,或许就是天理轮回的终极结果——雷伊·哈里斯借由他妻子的子宫重回人世,毫无理由地杀死了凯蒂。毫无理由,除了因果。

那么大卫呢?他和威尔用铁链穿过空心砖,紧紧地捆绑在大卫身上,然后,他俩合力将绑了铁链与空心砖的沉重尸体推过九英寸高的船身,任由它翻滚入水。在尸体消失在漆黑的河水里的那一瞬间,吉米仿佛看到了童年的大卫。天知道他的尸身终将停留于何处。但他将会永远在那里,在神秘河底的某处,幽幽地往上窥视。留在那里吧,大卫。就留在那里吧。

事实就是,吉米从来不曾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内疚。没错,过去十三年来,他安排了一个住在纽约的兄弟按月寄出五百元现金到哈里斯家;但与其说是罪恶感作祟,还不如说是某种权衡得失后的安排——只要他们以为雷伊还活着,自然就不会找人四处探听他的下落。事实上,既然现在雷伊的儿子已经给关进了牢里,去他妈的,他也可以干脆省下这笔钱了。他大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用在这里,用在他这些邻居身上;他决定了。他决定把这笔钱用在这里。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下定了决心:是的,这里,他的地方。他的。从今天开始,平顶区就是他的了。他已经在谎言中活了十三年了。他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企图说服自己,假装自己可以活得像个善良的市井小民,然而他却无法假装自己看不到那些硬生生被浪费掉的大好机会。打算在这里大兴土木盖球场是吗?也行。咱们来谈谈我旗下那帮工人弟兄的事吧。不要?哦,好吧。不过我劝你们可要多留心工地那些昂贵的机器哪。啧啧,这么贵重的大家伙让火烧掉了可就可惜了。

他得找机会坐下来和威尔及卡文好好地计划一下他们的未来。眼前有这么多大好机会等着他们去开发。至于巴比·奥唐诺的未来,去他的巴比·奥唐诺。如果他真的打算继续在东白金汉混下去的话,他的未来,吉米决定了,恐怕就没那么乐观了。

他刮完胡子,临去前再度瞥了镜中的人影一眼。他是个邪恶的人?那好,他认了。他没有问题。他可以带着这份领悟活下去。因为他心中有他妻女那份稳如磐石的爱。这代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他穿上衣服。他大步穿过厨房,感觉过去这些年来他执意假装的那个自己已经随着洗澡水被冲下了浴室的水管。他听到他女儿的尖叫笑声一阵阵自楼上传来;或许是威尔那只猫吧,把两个小女孩舔得尖叫连连却又乐不可支。他心想,老天,这声音多么美妙啊。

西恩与萝伦在奈特南西咖啡厅前方的人行道上找到一个位子;他们把婴儿推车停放在帆布篷的阴影下,劳拉躺在里面睡得正香甜。他俩斜倚在墙上,一口一口地舔着手中的冰激凌甜筒,而西恩看着他的妻子,心里想着,不知道他们是否真能破镜重圆,还是这一年的分离已经在他俩之间挖出一道无从填补的鸿沟,一笔勾销了这段婚姻在最后那两年之前的美好时光。萝伦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轻轻地挤压着他。西恩低头看着他的女儿:劳拉睡得正甜,小小的脸庞看上去是如此无辜,惹人爱怜。她或许真是个小天使,他想,喉头突然让某种暖暖的东西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