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们的计划(第4/8页)

自从她无意间听到那两个警察在谈论大卫的车子——他们的车子,她现在正坐在里头的这辆车子——之后,她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像喝醉了。但不是那种浑身放松的醺醺然的快感。不,她觉得自己像是刚喝了一整夜的廉价烂酒,回到家里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头昏脑涨,口干舌燥,浑身酒臭,整个人麻木迟钝,精神涣散。

“我觉得你很害怕。”那警察说道,几个字就切中了她的要害,于是她只能条件反射性地自卫,只能一路否认到底。“没有,我没有在害怕什么。”她回答得像个孩子似的。没有,我没有在害怕什么。害怕,你害怕。不,没有。害怕,害怕。我知道你害怕,但,我又是什么?

她很害怕。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恐惧化成了一摊烂泥。

她得跟大卫好好谈一谈,她告诉自己。毕竟,他还是大卫。他是个好父亲。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未打过她,从未显露出任何暴力倾向。他甚至不曾踹过门,捶过墙壁。她很确定自己还是可以跟他谈谈。

她会问,大卫,我那天晚上从你衣服上洗掉的到底是谁的血?

她会问,大卫,周六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可以跟我说。我是你的妻子。任何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说。

她会这么做。她会去跟大卫谈谈。她没有理由怕他。他是大卫。她爱他而他也爱她,所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她很确定。

然而,她还是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州监大沟,废弃的铁制品工厂巨大的暗影使她愈发感到自己渺小无依。这块地最近才刚被开发商买下来,如果河对岸的球场兴建计划最后通过了的话,他们就会把这里改建成停车场。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视线下方的公园——州监公园,凯蒂·马可斯遇害的地方。她纹丝不动地坐在这里,等着谁来教她如何再次移动她的身体。

吉米和布鲁斯·瑞德的儿子安布罗斯·瑞德面对面坐在老瑞德的办公室里仔细核对葬礼的细节,心里却希望他面对的是布鲁斯本人,而不是这个看起来才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想象他玩飞盘比想象他抬棺材要容易多了,而吉米甚至更加无法想象那双光滑的、毫无皱纹的手在楼下的尸体保存室里清理触摸过那些尸体。

他把凯蒂的生日和社会安全号码交给安布罗斯。安布罗斯拿着金笔填写一张夹在写字板上的表格,然后用跟他父亲一样低沉稳重的声音对吉米说道:“很好,很好。这样就可以了,马可斯先生。嗯,您应该是打算举行传统的天主教丧礼吧?包括守灵会和弥撒?”

“是的。”

“那么我建议我们在礼拜三举行守灵会。”

吉米点点头。“教堂那边会保留礼拜四早上九点的时段给我们用。”

“九点钟,”男孩一边说一边写了下来。“你已经决定好守灵会的时间了吗?”

吉米回答:“我们要办两次守灵会。一次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另一次是晚上七点到九点。”

“七点到九点,”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把时间写下来,“我看你带了一些照片来。很好,很好。”

吉米看着自己腿上那一摞装在相框里的照片:凯蒂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凯蒂和她两个妹妹在海滩,凯蒂八岁时和他在木屋超市开张当天的合影,凯蒂和伊芙及黛安,凯蒂、安娜贝丝、吉米、娜汀和莎拉在六旗乐园,凯蒂的十六岁生日。

吉米把照片放到他身旁的椅子上,觉得喉咙里有微微的灼热感,他强迫自己咽下一口口水,驱散那股感觉。

“你想到要用什么样的花布置礼堂了吗?”安布罗斯说道。

“我今天下午已经跟纳佛乐花店订好花了。”吉米说道。

“那讣告呢?”

吉米第一次正眼看着安布罗斯。“讣告?”

“是的。”那小子一边说,一边低头看他的写字板。“登报的讣告要写些什么。我们可以代笔,只要你给我一些基本的资料,让我知道你想在讣告里写些什么,比方说你们希望大家把吊唁的花圈、花篮转捐给慈善机构之类的。”

吉米别过脸去,避开年轻人那充满遗憾与同情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地板。在他们脚底下,在这栋白色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地下室某处,凯蒂正躺在遗体保存室里。她赤裸裸地躺在布鲁斯·瑞德和眼前这个男孩,以及他的两名兄弟面前,让他们为她净身,修补她,保存她。那几双冰冷的、修得干干净净的手将抚遍她的全身。他们会抬起她身体的某些部分以方便工作。他们会将她的下巴夹在大拇指和食指间,轻轻地转动它。他们会拿梳子梳理她的头发。

他在脑海里想着他的孩子光着毫无血色的身子躺在那里,等着最后一次被这些陌生人碰触,他们也许会小心翼翼地照料她的遗体,但那是一种不带情感的、职业化的碰触与照料。然后,他们会在棺材中放进一只丝缎做的枕头好支撑她的头。她会被推进仪容瞻仰室,带着她如瓷娃娃般僵硬的脸,身上穿着她生前最喜欢的蓝色套装。人们会瞻仰她的遗容,为她祷告,谈论她、哀悼她,最后,终于,安葬她。她的棺木会缓缓地降入由陌生人为她掘好的洞穴里。吉米几乎听得到泥土洒落在棺木上的声音,闷闷的,仿佛他也正躺在棺材里,同凯蒂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