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二 人间的底线

湖面之上:东野圭吾的小说艺术

对于日本推理小说作家而言,新本格浪潮兴起之后的创作环境,无疑是再幸福不过的。以往独尊本格或社会派的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以降的日本,似有融合及共荣共存的现象,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作家,同时尝试本格或社会不同主轴的推理形式,也出现了像京极夏彦这般不易归类的作家。

然而这正是文学自我生产的法则,越来越多的文评家认为,文学就如同生命一般,具有自我演化的机制,当它发展到一个瓶颈时,自然会寻找转化的新路径。正如同生物的本能一般,单一物种繁衍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灭亡与绝迹。唯有不同物种之间的融合,才能突破外在环境的障碍,以及内在发展的局限。而这也是后现代氛围之下,文学跨界的自然发展。欧美会从古典推理发展到冷硬派,日本从本格推理到社会派,都是顺应此一机制而生。每找到一种出路,文学就找到新的可能,也就多一分生机。然而除此之外,我认为这跟作者不同的创作意图,有着很大的关系。

面对推理小说,我们无法不注视作者的“意图”,因为不同的意图,会造成小说叙述主轴的偏移。本格推理重在诡计与谜团的安排与破解,作者正是布置一场热闹的斗智嘉年华。冷硬派要作家给犯罪一个理由,哪一个地方能比社会拥有更多的人心纠葛呢?叙述性诡计的精华就在于运用语言的暧昧性,以及叙述结构上的盲点及死角,来让读者“误读”或在关键处键入“习惯认定”,以制造出人意表的结果。“意图”不同,所形成的小说叙述风格,当然也就各有千秋。

关于这点,我们在东野圭吾身上可以看到最好的证明。一般多将东野归类在写实本格,然而我认为他其实拥有更大的野心,他总是尝试采取更新颖的叙事观点,给予读者新的刺激及观看方式。在《恶意》中,他利用手记的暧昧性及盲点,形成挖掘真相的对话关系;《十字豪宅的小丑》尝试从物的眼光出发,以木偶的角度絮语着事件的一切;在《绑架游戏》中,他挑战了以筹划绑架犯罪的角度,去观看整个案件发展的过程,更呼应了日本推理小说中新的动机模式:只是一场游戏;《秘密》则是挑战悬疑小说的可能,妻子灵魂附身于女儿并扮演女儿,这是在真实的边缘上推敲着;《名侦探的守则》中,他解构了推理小说的主要元素,自己化身侦探破案般,将密室杀人、暴风雨山庄、死前留言等一一颠覆,当魔术师将自己的底线都揭露后,他势必要创造出更新更多的把戏,这就是后来我们看到的东野圭吾。

所以如果你问我东野圭吾到底是怎样的作家,对我而言,他是一个试图在最重视公式的类型文学中,不断尝试在公式底线跳跃出不同舞步的推理小说家。

在东野圭吾的小说中,你可以看到他不断寻找新的说故事方式,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纯粹的解谜不是他唯一关心的重点:这具尸体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这个人被怎样的手法杀害、弃尸)?凶手如何隐藏自己?戏剧性的侦探与凶手对决场面,这些都不是东野圭吾最精彩之处。在推理小说中,属于东野圭吾独特的光芒,应该是在于“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死亡(事件)发生?”“遭遇这个死亡(事件)的人,该如何面对它?”这两个概念,在《湖畔》中,更是贯串了整部作品。

东野圭吾从来都不满足于,只是经营一个漂亮但再也单薄不过的动机,在他的文字世界里,动机只是杀人的一个触媒。他真正要经营的是,做出“痛下杀手”这个动作,凶手背后整个的个人历史背景、环境因素,还有包括这些因素加乘之后,所形成的更复杂的心理层面。他将这些部分紧紧串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内容,最后用一个意外性来作为结束。但这些意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在他前面交代的庞大背景中,你可以一一把它们召唤出来,产生更浓郁的余味。而这,正是东野圭吾的魅力所在。

湖面之下:隐藏的意图

《湖畔》基本上是一部讨论家庭的小说,当然在其中东野圭吾批判力道之深,前所少见。在表面平静的四个小家庭间,由于孩子都要考私立初中而一起补习,所以聚居在一起,然而表面上的和乐底下却暗潮汹涌,而为了孩子,父母也一再牺牲自己,甚至逾越道德的底线。

这是日本社会的一个扭曲景象,在高中入学比例超过九成的日本,家长为了让孩子将来能顺利进入更好的高中、大学,从小安排孩子接受精英般的培育,努力考进私立初中。为此,母亲们献出自己的身体,以换取校方人员泄题的机会,丈夫们却毫不在乎,其间的荒谬与冷漠,一再令读者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