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白璧的母亲死了。

她是在清晨时分得知这个消息的,是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白璧正慵懒地躺在床上,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深秋的雨,房间里阴暗潮湿,了无生气。白璧平静地听着电话里精神病院的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解释,只是通知她去办理后事而已。电话里白璧几乎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听着那边潦草的叙述,最后她连母亲的死因都没有问,只是轻轻地说:“麻烦你们了,谢谢。”然后她挂断了电话,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再一点一滴地滑落下来,就像是枯水期的小瀑布。

但她没有别人的惊慌失措,也没有流廉价的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然后起来洗漱,还按部就班地吃完了早点,但没有化妆,只是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脸。她还是选择了那件黑色的衣服,她觉得这件衣服非常适合于类似的场合,其实,现在无论什么场合,她都穿这件衣服了,就像是古时候正处于3年服丧期的女子。接着,她拿了一把黑色的伞,带上了母亲的一些有关证件和手续出门了。

深秋的雨冰凉彻骨,虽然撑着伞,还是有一些雨点溅在了她的脸上,然后渗入她的皮肤。她轻轻地擦去脸上的雨水,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车。雨天的公共汽车里显得非常空,她坐在位子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看着雨中的五颜六色的都市在渐渐地淡去,就像被雨水冲刷掉的颜料。

雨中行驶的车子开得很慢,很久才到了精神病院门口,白璧依旧像往常一样走进大门,只是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伞。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奔向小花园,因为她知道母亲现在不在小花园里,确切地说,母亲现在应该在太平间里。

白璧走进了一栋白色的楼,在里面找到了负责她母亲的医生。医生也显得很疲惫的样子:“对不起,你妈妈已经去世了。”

白璧低着头说:“麻烦你们了,谢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她还向周围的几个护士点了点头致意。

“在凌晨6点,我们查房的时候发现你妈妈已经去世了,经过刚才的检查,我们已经可以确认,你妈妈是自杀的。她是因为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而死的。关于安眠药的问题,我们其实是控制得非常严格的,过去几年,你妈妈总是说失眠,所以我们给她服用过安眠药,但每次都只给她一片,不会更多。但我们现在发现在她的内衣里藏着许多安眠药,看来,她并没有服下我们给她的安眠药,而是躲过了我们的眼睛,偷偷地私藏了起来。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啊,你妈妈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太遗憾了。”医生有些感慨。

白璧慢慢地听完,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只是轻轻地说:“那么说,我妈妈的自杀也许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这个不敢肯定,也有可能她为自己准备好了自杀这样一条道路,也是一种选择。从她服用及私藏安眠药的数量来看,至少准备了五六年。但是,那么多年过来了,她一直选择了生,只是到现在突然就选择了死,实在令人费解,在这方面,我没有及时察觉她的心理变化,我也要担负起责任。”

“不,医生,我非常感谢你对我妈妈的照顾,你用不着自责。我尊重我妈妈对于生与死的选择,我想,她这么选择,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只要她能够快乐,我也就安心了。”她再一次对医生点了点头,而且还鞠了一个躬。接着她继续轻声地说,“我能看看我妈妈吗?”

“当然可以。”

医生带着她走进了太平间,然后由护工从冰柜里拉出了母亲的遗体。母亲的表情是如此安详,双唇微闭,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而苍白的脸还被冷气包裹着,就像是埋葬在了冰雪中,成为了一堆美玉。现在母亲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一点都没有死人的可怕,反而更让白璧感到了亲近。

医生轻声地说:“看,你妈妈的表情是那么安详,她一定是在美梦中结束生命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妈妈还是幸福的。”白璧轻声地回答,她生怕自己会把母亲从冰柜里惊醒,一字一句几乎全用的是气声。

昨天,白璧已经接到了叶萧打给她的电话,告诉她文好古已经死了,而且也死得很安详,叶萧没有多说别的,只是让她这些天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而现在,母亲也死了,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她看着母亲的脸,希望能够从母亲的脸上得出答案,她又想到了那天在精神病院的门口见到了文好古的场景。其实,她早就猜测过,母亲可能与文好古有过某种微妙的关系,白璧甚至可以对此表示宽容,因为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十几年来一直失去丈夫一个人生活,忍受着痛苦和煎熬,毕竟,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才39岁,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纪。只有文好古,可以填补这种空白,可是,母亲似乎并没有向常人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也许他们从事考古的人,都有些保守。白璧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与母亲交流过,她似乎也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现在,母亲和文好古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白璧忽然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问题,然而,这终究将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