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未亡人 第二十章

1983年,街头开始流行邓丽君,安息路19号二楼窗户,偶尔会传出“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这是伯父送给路明月的生日礼物,一台日本进口的录音机,区政府的伯父总能弄到这些好东西。邓丽君卡带是从街边小店买来的,她希望每天晚上都能听着这些歌入睡。

路明月刚满十三岁,她不再是个小女孩了,有时也会远远偷看某个少年,比如马路对面地下室里的小子。她从没跟对方说过话,街上也没哪个孩子愿意跟他玩,听说他妈是被他爸毒死的,然后他爸就被枪毙了。但在许多个夜晚,她都能透过这二楼窗户,看到地下室的气窗亮着灯光,少年趴在灯下看书,昏黄微弱的光线,使他的脸颊晕染上一层金黄。

她从对面的老爷爷那里,打听到了少年的名字,他叫申明。

老爷爷八十多岁了,他是个有许多故事的人,常有北京的大领导来看他,也有些外国记者专门来采访。在安息路的另一边,住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人们都管她叫曹小姐。老爷爷与她经常在银杏树下散步,偶尔说几句谁都听不懂的外文,然后两人相视一笑道别。

一年前,路明月的养母淹死在了苏州河里,因为养父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了开心的日子,尤其在养父喝醉了的夜晚。

她想要杀了他。

这年暑期,有个少年搬到了她家,是伯父的儿子路中岳。他的父母被外派出去两个月,就把他送到叔叔家里,因为这里有许多空房间。

路中岳的额头上有块青色胎记。

这小子不爱读书,弄了许多香烟牌子,没事就在路边跟人刮牌玩。他喜欢到处打听,很快知道了路明月的秘密——她只是个养女,与路家毫无血缘关系。

有一晚,十三岁的路中岳,悄悄告诉她:“我喜欢你。”

结果,他被路明月扇了个耳光。

漫长的暑假过去,路中岳搬回了自己家,但时不时还会来叔叔家看“堂妹”。他不喜欢走大门,总是翻过围墙跳进来吓她一跳。

每次看到路中岳闯入,她就会感到害怕。

1983年,深秋。

那是下着细雨的夜晚,路明月被喝醉了的养父抓住,少女拼死反抗之中,拿起一块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脖子。

养父死了。

当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却发现窗外还有一张脸。

路中岳。

这次仍像往常一样,他偷偷翻墙进来找她玩,却意外目睹了凶案。

她满脸都是血迹,凶恶地抓着碎玻璃冲到窗口,路中岳吓得面无人色,大雨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摇着头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发誓,永远不会说出去!”

说罢,路中岳翻墙逃了出去。

她清理了杀人现场,把杀人的碎玻璃砸得粉碎,而路中岳翻墙进来的痕迹,恰好为警方提供了外人闯入复仇杀人的假象。

路明月走出这栋杀人的房子,坐在安息路边的台阶上低头哭泣。她不知道在马路对面的地下室里,有个少年正隔着雨幕静静地看着她。

警方审问过她许多次,而她并没回答是谁闯了进来,只说半夜里听到楼下响声,下来便看到爸爸倒在血泊中。她想要把他抬起来,结果沾上了一身的鲜血。

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话,只是对凶手如何闯入产生各种争议,直到以复仇杀人而定案。

冬天,路明月被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妇收养,改名何清影,搬到未来司望出生的老宅。

搬出安息路的凶宅前夜,她把邓丽君的卡带,还有路中岳留下的香烟牌子,塞进一个《红楼梦》的铁皮饼干盒子,藏在自己房间墙角的洞里。

但她保留了一个《红楼梦》铁皮饼干盒,还有一张邓丽君的卡带,悄悄带去了新家。

养母是档案馆的管理员,在她的百般哀求之下,给她的档案做了手脚,使路明月与何清影变成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

她要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

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新的养父母对她很好,供她读书到中专毕业,分配进邮政局。她再没吃过什么苦,对于当年经历讳莫如深,更没有旧相识来找过她,幸好养父母家也没什么亲戚,没人知道她的过去。

二十四岁那年,养父母出车祸去世了。也在同一年,她认识了司明远。

何清影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他,但是,他真的很爱自己。

1995年4月,她嫁给了这个男人。

结婚后不到两周,她去了丈夫的南明钢铁厂,参加职工及家属联欢会,却意外被一个人认了出来。

“明月?”

那个额头上有块青斑的年轻男子,盯着她问个不停,直到被司明远拦下来。

虽然,她不承认自己就是路明月,但当晚就梦到了安息路的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