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六章

2014年6月19日,21点30分。

路中岳背着旅行包,走进热闹的七仙桥夜市,越在这样人多繁杂之地,他就越觉得安全,就像隐藏一滴水最好的地方是大海。

他摸着裤兜里的手机,拨号键决定着另外两个人的生死。

出门前在安息路凶宅准备了几桶汽油,以及微型引爆装置——最近两个月来精心设计的,仅需两台手机与一些废弃的电路板,由A手机号拨出电话,通过B手机引爆,简直可以去申请专利了。这是路中岳唯一擅长的专业,也算当年的电子工程系没有白读。

整片街区只有一处沙县小吃,门上亮着红色与黄色的灯,传出沸腾的锅炉声,几个下夜班的洗头小弟,正在吃着蒸饺与拌面。

他坐下来点了份云吞面,压低目光观察四周——有人从厨房间走出来,疲惫的少年额头上有块青色印记。

“路继宗。”

这声音不轻不响,少年疑惑地回头,路中岳刻意把头抬高,以便自己额头上的青斑,在日光灯下更加显眼。

“是你打我的电话?”

“是的,你下班了吗?”

“刚下班。”路继宗坐在他面前,个子比他高了一大块,脸部轮廓还稍显稚嫩,很多人都以为他是高中生,“小枝姑姑有什么事?”

“其实,我不是什么律师。”

路继宗沉默片刻,紧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对方的眼神实在是古怪,直勾勾盯着自己,就像要把他的脸看出个洞来。

当然,他也不会忽视对方额头上的青斑。

记得从小妈妈就跟他说过:“继宗,你的爸爸,脸上有块与你相同的胎记。”

虽然,路继宗从没见过爸爸,但这张脸始终在脑海里时隐时现,带着额头上的这块青色印子,就像床头贴着的韩国明星海报,又像外公外婆追悼会上的黑框遗像。

“你是——”

十九岁的嘴唇在颤抖,莫名地想起DOTA里的怪物与砍刀。

路中岳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重新压低自己的脸:“孩子,我是你的爸爸。”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少年藏在桌面下的手,已紧紧捏起了拳头,耳边响起一个粗哑的声音——你的爸爸是个自私的畜生,他根本不希望你活下来,一定要记住外公的话!

这是小学四年级时,外公躺在病床上临终前,对准他耳朵说的遗言。

此刻,沙县小吃店里飘过各种调味品的味道,路中岳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继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可我没有看到过你。”

路中岳在说谎,路继宗同样也没说实话。他的妈妈一直保留着路中岳的照片,偶尔深更半夜也会拿出来看看,但在儿子读初中后就不见了。她焦虑地寻找过很久,其实是被路继宗偷出来烧了。他看着这张“爸爸”的照片,在火焰中卷曲成黑色灰烬,就像亲手把他推进焚尸炉,浑身上下难以言说的快感。

“对不起,从前我有过妻子,后来才浪迹天涯。”

“因为,你是一个杀过许多人的通缉犯。”

幸好这孩子故意压低了声音,路中岳的神色一变:“是谁告诉你的?”

“小枝姑姑。”

听到这四个字,路中岳下意识地把手塞回裤子口袋,随时都想按下拨号键。

但他控制住了情绪,微笑着说:“是啊,他是我的表妹,就是有些妄想症,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随后,路中岳点了两罐饮料,打开一罐递给儿子。少年几大口就喝完了,嘴角淌着水说:“你要对我说什么?”

“我只想跟你见一面,与你聊聊天,然后再消失。”

“这些年来,你有没有见过我妈?”

“我见过,她很想你。”

路继宗并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杀了。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所有人都管我叫野种,每个孩子都喜欢欺负我,把我按在水洼里痛打。每次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到家妈妈都不敢去要个说法,只是抱着我的脑袋一起哭,我就在想——我的爸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少年的眼神就像等待宰杀的土狗。

“对不起,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脸上的青斑,路继宗想起小枝关照过他的话,靠在椅背上问:“小枝姑姑现在哪里?她怎么没有一起来?”

“她有些事来不了。”

“哦,我还有些想她了。”

说话之间,路继宗藏在桌子下的手,已打开手机,装作整理衣服下摆,却拨通了最熟悉的那个号码。

两秒钟后,他听到了宇多田光《FIRSTLOVE》的歌声。

这是欧阳小枝现在用的手机铃声。

铃声是从路中岳的旅行包里传出的,他不慌不忙地打开包,来电显示竟是路继宗。但他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迅速将小枝的手机关了,并取出电池。他的包里还装着司望的手机,同样也拿掉电池,不会被任何人查到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