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幕 离魂

天下起寒雨,列缺策马在山路上狂奔,雨水打湿全身,迷得他睁不开眼。紫金山完全笼罩在蒙蒙水雾之中,北风吹来时,广阔山麓下的所有草木如潮涌动,似乎会被即刻席卷而起,他心中亦风雨飘摇。

马蹄一滑,老马长嘶一声翻倒在地。

此时风停住了,万物敛迹,周围的一切静谧得令人恐慌。叶白见列缺翻了马,忙跳下马前去相救。谁知老马刨着前蹄独自爬起来,而列缺已无踪迹,唯留下两行泥泞的脚印延伸至山中。

“好极了!”叶白大叫着,几乎想弃他而去。

石房大门开敞,刑部封条被雨水泡烂了粘在铁门上,门口有两行湿淋淋的脚印。这里已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地,闹鬼的传闻甚嚣尘上。叶白追至时,列缺正仰望着漏雨的天窗,脸色在黑暗中更显阴沉。

“太黑了,光透不进来。”列缺道。

叶白点燃一支冷烟火,微蓝的光照亮了黝黑的四壁,更觉屋中冷气瘆人,站在重重叠叠的栅栏之中,好似身处囚笼里。

“你很熟悉这里吧?”列缺问。

叶白环顾四周,微微一笑道:“正相反,我第一次来这里。”

列缺也笑笑。

“别不信我,你都这个处境了,我没必要骗你。”叶白被铁门上手腕粗的锁链所吸引,眼中光芒暗淡,“我是被夫人捡回来的孤儿,她一向不喜我过问堂里的事情,更禁止我来此地,我绝对不会违背她。”

“你可真乖。”

列缺走进小光被关的狭窄牢房,左手正侧方乃壹壹壹零江二三,从此处看去,壹壹零柒初九被关在左侧斜对面,其隔壁也就是自己正对面关的是七七,编号壹壹零捌。他试着向对面伸手,但走道宽于双臂展开距离,接触不到。

列缺开始在牢房里仔细摸索。

“你在找什么?”

“尸体。”

叶白吓得提起脚退后一步,好似踩着了不该踩之物。

“谁的?”

“哥哥的。”

叶白一怔,道:“他如今只是下落不明,你如何断定他已死了?也许他正悄悄躲在某个地方躲避危险,也许他不得不遁世消失,又或者他正在来寻你的路上?”

列缺直摇头,理智驳斥了情感。

“不可能了。初九对我下跪是将我错认成了他,他们对他如此尊重,以至于以命相搏也不肯招供,所以导致这场惨案的契机还会是什么?”

答案早已在呼之欲出的近处,只是被众多迷雾般的线索掩盖了。

人血馒头。

叶白默念着答案,望向列缺孤清的侧脸。

“那夜乾元听不到三弦琴声,是因为叶君行卖了他的命。因他的死亡使得初九三人暴走,以心易心,以命易命。”命之一字从列缺削薄的口中轻轻吐出,似有千斤之重。他趴在地上摸索泥土,刻意埋头掩饰神情,“挖心案凶手的确是初九、七七和江二三,但被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只有春梅因为某种缘由而逃过一劫,最终被黑影杀人灭口。因此黑影熟知仁义堂内情,他是来善后的,这个帮凶至今逍遥法外。”

“喂!”

“嗯?”列缺见叶白凝视着自己,唇边泛起柔柔的涟漪,带着莫名无力的笑意。“三弦声断的那夜你在何处,还记得吗?”列缺忽然被点醒了,似被刀在胸口剜了一下。“朱雀堂……如果那时我认出她,想起他,也许……原来上苍给过我最后的机会,可是我转身离去了。”他为曾做的一切感到徒然可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有生命都会离去,该告别的告别,该放下的放下,想明白了就不必活得太累。”“不,世间事也许每一件都是闲事,只除了生死。”“孝陵卫怎么也看不穿生死?”“正因为是孝陵卫。”

雨水从天窗滴滴答答落下,悲伤与愤怒在列缺心中交替升腾,死气沉沉的前半生因想起他而回光返照。列缺迫切地想保护他,即使他只剩一堆白骨。在这幽暗之地,小光是唯一心智正常之人,若不装疯卖傻必定早遭毒手。他在绝境中熬过了这么多年,不仅不露马脚,还使疯子们心悦诚服,这份发自心底的纯真尊崇连刑部重刑也不能妄加改变。那他留下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他是怎样的“光”才能照亮如此漫长的黑暗?

找到尸体才能将惊天罪行公之于世,可是你在哪里?列缺感应不到。何事悲酸泪满巾,浮生共是北邙尘。他时不见北山路,死者还曾哭送人。远行的灵魂回头吧,此间有人牵挂。当初罗恒带了一队人马像篦子一样将石房翻来覆去篦了一遍,几乎掘地三尺亦无线索。

列缺失望起身,就这一抬头纵观到了屋内全景。他愣住了。他快步走至门口,往屋内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幽长的走道,两边是一个个小格子房间,其铺成的风格布置正与聂府完全重叠。他遽然回头盯着天窗。“怎么了?”“那不是天窗,那是一块镇山海。”“这里既没有山也没有海,只有人命,有什么好镇的?”“但凡死者煞气很重的陵墓,都需开一出纳口作为气的出口,以趋吉避凶,否则离魂不去。这出口需以通透之物制成,位在大门正对面,或者压一块泰山巨石来威慑。”列缺轻笑一声,“原来你叶君行也怕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