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诳语(第2/2页)

街上往来行人和妓女们皆停下看他的热闹,欢笑声与丝竹声交杂在一起。叶白明知他们是嘘笑,却也跟着一起笑。爬起身,也不恼,揉了揉胳膊腿,见没什么大事,干脆斜卧在地上望着二楼吹了声口哨。

顷刻,栏杆处走出一位盛装美人,迈着轻灵的步子绕开地上的碎屑。然而这美人不仅不露笑意,反而柳眉倒竖,眼底下有颗风情万种的泪痣,斜睨着叶白,更显风情万种。

“茗津!”在场的客人们赞叹着。

她是月心楼的头牌茗津,秦淮河畔数一数二的名妓,千金难买一笑的女人,谁敢闹她的场子?

茗津以帕掩口:“叶白,嫌我这儿庙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叶白不慌不忙地收十着地上的古琴碎片。

“我皮糙,不敢当大佛,顶多是那供奉大佛的泥座儿,任踩任踏,姑娘怎么打骂都行,何必砸了这宝贝?”

茗津见他毫无悔意,气得一甩袖,轻巧地从楼上飞跃而来,如飞天入世般翩然飘至叶白面前,戳着他胸口一字一顿道:“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住我的,欠我的债还没算清,就敢夜不归宿,日日不知把心放在谁那里?!”

叶白一笑,凑近茗津的脸,悄声问:“我欠姑娘的,不都拿身体还清了?”

茗津艳若桃花的容颜霎时铁青,抬手刮了叶白一巴掌,怒斥:“不知廉耻!滚!”

看客们哄然大笑。

叶白二话不说,捡起鞋子穿上,掏出腰间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肩膀,散步般慢悠悠走了。

那就去朱雀堂喝酒,或许还会遇到那个古怪的人。叶白如此盘算。

夜静无人,刑部资料库前的荷塘里泛着隐隐波光,折出旁边小路上一盏红灯笼的影子。刘毅提着一壶酒而来,驻足望向纸窗上映出的躬耕人影,工作至夜半还不愿回家睡觉的,刑部也只有他了。

荷塘里枯萎的枝节透出深冬肃杀之气,手中灯笼的光在水中像一摊血。

未成年前,刘毅就杀过人,很多很多人。因为他是弃儿,与众多弃儿一起生活在丑陋肮脏的破庙里,平素以乞讨为生。他们像暗窖里关押的幼犬,十犬相争,九犬死,余一犬成獒。为了活着,刘毅将自己变成了那条最可怕的獒犬。

天地间万物要走向自然的凋败并不容易,要经历冬的蓄力、春的孕育、夏的蓬勃,方才得到秋的静美。但对拥有力量的人而言,尤其对刘毅这种通晓世间每一种最舒服的死法的人而言,人已脱离自然轮回,随意即可凋败。

“剑是杀人的东西,不是你这种小孩子的玩具。”这是罗恒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小孩子?!刘毅气愤极了。杀了那么多人的他在罗恒眼中还算不上男子汉?!刘毅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责怪别人时还能笑得这般温暖和与世无争?何况自己还抓烂了他的脸。后来他遇的事多了,不再持剑杀人,而是以剑护人,但罗恒仍然是他心中的一道堤岸,拦住了他天性中疯狂嗜血的滔滔洪水。因此他讨厌有着相似气息的列缺。刘毅轻轻推门走入,将酒放到桌边。罗恒正坐在山一般的书籍里翻看从石房里运出来的册子和竹简,身旁仅燃着个小火盆取暖。听见刘毅的脚步声,他从书中抬头,招招手。“辛苦你了,结果如何?”刘毅拍着身上的尘土,摇头道:“大人,我都搜过了,没有三弦琴,也没有其他尸体。”“小和尚不会说谎,一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以一般经验来说,案子的第一发现者若是成年人,常常因惯性思维曲解细节或添加非客观的情绪;但若是孩童,除了难以沟通,还会因想象力太活跃描绘出离题万里的场景;所以少年人最佳,明智且客观。刘毅见罗恒手中拿著书册,越发感觉奇怪。“大人,这些你看得懂了?”罗恒面露尴尬。“我……随便看看……”罗恒指著书册上几乎散满纸页的数字,“七七,一,五……嗯……二,三……对不对?”刘毅看着满纸汉字,颇为头疼。“我要是识字,早考上武状元了。”师徒二人四目相对,屋内突然陷入诡异的安静。罗恒的爹不识字,罗恒继承祖业到刑部当个升斗小吏,自然也不识字,更教不会刘毅识字,照此下去,大概这不识字的血脉会一直流淌,千秋万代。两人尴尬地看着对方,哈哈大笑。“你还别说,其实我真看出了点门道。”“哦?”“姓,咱们看不懂,可你来看看这里面的人名。”刘毅再度看向书册,只觉得纸上画满了乱糟糟一片的柴草棍。“人名在哪里?”罗恒无奈一个个指出辨认。“七,一,五,二,三……到处都有,你发现了什么?”“嗯……”刘毅几乎将脸贴进书里,“发现我打心底里恨读书写字。”罗恒扇了下他后脑勺:“动脑子!满纸的数字,都是人名,所以石房里关着的都是些贫苦百姓啊。”刘毅铁打的心竟颤了一下。大明王朝出身低微的人无权也无钱上学识字,多以父母年岁相加的数字或者出生日期作为名字,或按行辈顺次排序,到最后穷人都成了一二三四……这些编号般的名字概括着他们蝼蚁般的一生。“明日我与千户相约,将于刑部大狱审讯那些人,你随我去,必须问出有用的线索!”罗恒盯着刘毅,语气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