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马克

为了避开桑特的凝视,我感到双眼很累,所以当一只猫咝咝地叫着跑出去,让两只硕大的猎狗飞快地蹿下沙发,伴着一阵阵低声吠叫,砰的一声破门而出,院子里的鸡被吓得嘎嘎大叫,我仿佛得到了解脱。至少我有借口去看别处。

心理医生的诊所在遥远的波特拉里山区的一个小农场里。你一定以为在南部的郊区,每个中产阶级家庭都会有两个住得很近的心理医师,但桑特·朱伯特是那里唯一一个和大学普通医疗服务机构签约的注册心理医生。有很多精神科医师五分钟内就能接待我,但我不想接受药物治疗。不管它是什么,都不是可以简单地用药物抑制住的事情。我之前尝试过,但是并没有效果。

“我没有妄想症,斯蒂芬,”我说,“我不是精神病。我并不危险。”

斯蒂芬把海登搂得更紧了,越过她的肩膀,愤怒地低声说:“那为什么你的女儿在哭?为什么你对我大吼大叫?”

“我没有大吼大叫。”我喊道,随即住了口。

多么俗气的场景,在千千万万个不幸又沮丧的家庭里上演过无数次了。我们也不例外。我换了个语气,放下手。“你想要我做什么,斯蒂芬?怎样做才能让你信任我?”

“这和信任无关,马克。我担心你,仅此而已。你难道不明白吗?”

“然后呢?我能做什么?”我匆匆看了一眼海登,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样她就听不到我说的话。“自从我们回来,你就不让我和她待在一起。”

“你在怪我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必须喝得半醉才能接近她。”她喘了口气。“我知道你承受着很多压力。也许有很多的事情你想不明白,而你一直在压抑着。说出来会对你更好。”我无法分辨她的表情是为了加强语气还是出于恐慌。“我们只希望你能感觉好一些。”

一切的导火索是我一直等到我以为斯蒂芬睡着的时候,把佐伊的被单从垃圾箱里捡了回来,想要铺回她的床上。我知道佐伊想要我做什么,但是没法向斯蒂芬解释。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安抚佐伊。我一直在哀悼,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无法渡过难关;悲痛一阵阵袭来,永远挥之不去。斯蒂芬永远也不会明白这种悲痛。如果她失去了海登,她可能会光着身子满街乱跑,尖叫着拔掉所有头发,每个人都会迁就她。但如果我想以某种私密的方式去缅怀我的女儿,我就突然间成了精神病。

这不公平,我内心那个受挫的小孩抱怨着,这样悲哀、可怜的恳求让我感觉更加被疏远。就在那时,我想与之抗争到底,坚持自己的立场,维护我逐渐被削弱的权利,但是一瞬间,一切都改变了。在斯蒂芬激动地来回走动时,海登停止了哭泣,把她的脸搭在斯蒂芬的肩头;抬起她的小手,把头发帘撩起一个小缝隙,偷偷地看着我。我本能地冲她笑了笑,眨了眨眼——我一看到她就会这么做。她也冲我笑着,虽然有些犹豫,但是很温暖。

“我只是想让一切好起来。”我说。而不是,不管怎么想都是我错了。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证明你的意愿,然后我们看看接下来怎么办。”虽然她用的是安抚的话语,但是语气冰冷,她的身躯就像堡垒的一堵墙。这就是争吵的结果,那一晚所能达成的双方最能接受的共识。

我在贝尔维尔的开拓者路上被拦在一辆摇摇晃晃的大货车后面,开得缓慢的车子赶超了更慢的那些,虽然已留出足够的提前量,十一点的那场治疗我还是迟到了。我按照桑特给的路线,沿着一系列辅路开到了一条满是车辙印的土路上——我的小现代底盘太低了。我按下大门对讲机上的按钮。当我扫视着房子外墙安装在预制混凝土墙板上那些带刺的铁丝网和电线时,对讲机发出了噼噼啪啪和咝咝的声响。我坐稳,报出自己的名字,电动门打开了。我顺着车辙,沿着栅栏开向坐落在一片柏树中的楼群。五十岁上下的桑特·朱伯特——全身裹着印度丝绸,看不清身材和体型——引导我把车停在三辆货车中的一辆旁边。

我正要迈出车门,只见两条大猎犬从一个门口蹿出来奔向我,耳朵上下拍打,这么远我都能看见挂在它们黑色嘴唇上的一圈口水。也许人类的原始大脑注定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察觉到如此美妙的细节。我僵住了。桑特并没有去阻止,它们奔跑起来,然后在距离我半米的地方用爪子刹住脚步,其间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它们喜欢你。”她拖着酒庄的长调慢吞吞地说,好像我通过了某种测试,好像那些狗能辨认出我确实是我口中的那个我。

它们闻着我的鞋子,摇晃着尖尖的尾巴,我注视着它们。我本该说一些风趣又镇定的话,比如“如果它们不喜欢的话,会吃掉我吗”,却由于开车导致的紧张加上受到了两只狗的惊吓而张口结舌,只说了句:“嘿。”我跟着她走向其中一间矮一点的外屋,感觉越来越难受。难道心理医生不应该让她的患者放松下来吗?难道这不是治疗的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