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2/7页)

他牵着自己那头母马穿过村庄来到河边,与信使并行朝下游走去。五狮谷与阿斯塔纳之间有一条路——勉强算一条:说到底就是一段沙石路,木马车和军用吉普可以走,普通汽车走不了几步就得报废。五狮谷由一系列狭窄多岩石的峡谷延伸组成,间或可见几处耕地平原,长不过一两英里,宽不过一英里。村民们就在这些贫瘠的土地上辛苦劳作,利用巧妙的灌溉艰难为生。路还算得好走,让-皮埃尔可以骑着马走上一段下坡路。这匹马不胜脚力,上坡时驮不动人。

烈日之下,让-皮埃尔一边骑马南下,一边想,曾几何时,五狮谷想必也是一派田园风情。有五狮河的滋润灌溉,两侧有高山作为天然屏障,遵循古老的生活传统,除了不多几个来自努尔斯坦的黄油商人和偶尔来此的喀布尔丝带商人造访当地,几乎不受外界的打扰,俨然回到了中世纪。现如今,20世纪对它展开了报复。几乎每一个村落都遭到了炸弹的破坏:这里毁了水磨,那里草场满是弹坑;这边的沟渠被炸个稀碎,那边的泥石桥成了过河的踏脚石。战争对于五狮谷当地经济生活造成的影响都被让-皮埃尔看在眼里。这里的房子曾经是间肉铺,但门前的案板上已经不见半点肉腥。那边的野草丛曾经是一处蔬菜园,院子的主人逃到了巴基斯坦。另一边有处果园,成熟的果实本应置于屋顶晾晒,储存起来好在漫长寒冷的冬日食用,然而如今只能任其烂在地里:曾经照看果园的妇人和孩子们已经死去,只剩下丈夫全心全意投入游击战争。那边的石泥堆曾是一座清真寺,村民们决定不再重建,因为可能再次被炸毁。如此多的残垣断壁,都是因为像马苏德这样的人试图对抗历史的潮流,还连蒙带骗诱使无知的农民支持他们。只要除掉马苏德,一切破坏都会停止。

而只要除掉埃利斯,让-皮埃尔就可以对马苏德下手。

正午接近阿斯塔纳之际,让-皮埃尔思忖着对埃利斯下针会不会有困难。一想到对病人下死手这么令人不耻的行径,他实在不清楚自己会做何反应。当然,他曾经目睹病人死去;但即便如此,他也被无能为力的无奈与悔恨所折磨。面对无助的埃利斯,手里握着针管,他会不会如麦克白一般受到疑虑的拷问,或者像《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犹豫不决?

他们穿过桑加纳,经过那里的墓地与沙岸,沿河湾的道路而行。前方是一片农田,山坡上有一簇房舍。一两分钟后,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穿过田野朝他们跑过来。他没领两人上山坡进村子,而是带他们来到田边的一处大房子。

此时的让-皮埃尔没有疑虑,没有犹豫。心中只是一阵紧张的恐慌,犹如大考将至。

他从马背上卸下医药包,把缰绳交给男孩,接着走进农舍的庭院。

二十几名游击队员散栖于院中各处,一个个蹲坐着,瞅着空气发呆,带着当地人特有的坚韧与耐性等待着。让-皮埃尔四下看了看,马苏德没在,但他的两名贴身副手在。埃利斯在树荫遮蔽的角落里,枕着毯子躺着休息。

让-皮埃尔在他身旁屈膝蹲下。由于中枪,埃利斯显然经受着疼痛的困扰。他后背朝天趴着,神情凝重,牙关紧咬着。他面色苍白,额头上沁着汗珠,呼吸急促。

“很疼吧?”让-皮埃尔用英语问。

“真他妈会说话。”埃利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让-皮埃尔掀开毯子。游击队的人已经剪开了伤口周围的衣服,凑合着包扎了。让-皮埃尔除去原先的包扎,一看就知道,伤得不重。埃利斯大量失血,子弹依然卡在肌肉里,疼得他死去活来,但至少没伤到骨头或者主要血管,很快就可痊愈。

不,不会,让-皮埃尔提醒自己。他再也没机会痊愈了。

“我先帮你止痛。”

“太好了。”埃利斯急切地答道。

让-皮埃尔重新把毯子给他盖上。埃利斯背上有个大伤口,形状像个十字,让-皮埃尔好奇它的由来。

怕是再也无从知道了。

他打开医用包。马上就要杀掉埃利斯了,他想。我从未杀过人,连失手误杀都没有。当凶手是种什么感觉?世界上有许多人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勾当:男人杀妻,女人弑子,杀手害政客,窃贼杀房主,刽子手处决杀人犯。他拿起一支大号的注射器,向里面添加洋地黄:药品都是小瓶装的,要用掉整整四瓶才够致命。

眼看着埃利斯送命会是什么感觉?最初的反应是加快心率,对此埃利斯会有所察觉,他会感到焦虑不适。紧接着,毒素会扰乱心脏的跳动规律,每正常跳动一次,之后都会出现微颤,他会觉得恶心。最后心跳完全紊乱,上下心室“各自为政”,让他在痛苦与惊慌中丧命。当他痛苦得大声叫喊,求我救他时,我会怎么做?告诉他我想要他的命?他会猜到是我下了毒?我会在他身边悉心抚慰,减缓他的痛苦?放松,只是普通的止痛药副作用而已,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