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2(第2/2页)

过了好一会儿,那些水才浸湿毛巾,然后直接流入运毒人倾斜的喉咙。水在他的气管里,加上水波打在他脸上的感觉,让他以为自己整个人被扔进水里而溺水了。他开始产生无法控制的呕吐反射,好阻止水进入肺部……

但他们继续泼水。溺水的感觉带来更大的恐慌,他的呕吐反射变成了一连串痉挛。水不断泼下来,直到他勃起,隔着他的内裤清晰可见,然后他在水里排便了。

那些中情局的人大笑,但是我瞪着他,觉得羞愧又丢脸,对每一次的痉挛感同身受,好像无助地被绑在木板上的人是我。有人说,爱最纯粹的形式就是同情,因为这种感情并不期待或要求回报。我不晓得自己那天对一个泰国运毒人所感觉到的是不是同情,但我可以确定自己从没见过那样的恐惧。我唯一想得到的是,他大概比大部分人都要强壮。我干裂的嘴唇、狂跳的心脏、汗湿的身体都在告诉我,我连他一半的时间都撑不下去。我觉得好想吐。

那些中情局的人停手,把他脸上的毛巾拿开,但是蒙眼布没拿掉,问他要不要说实话。他痛苦得说不出话来,挣扎着吸气,痉挛的手试图挣脱束缚,什么话都没说。最资深的那个中情局人员下令把毛巾放回他脸上,继续。

此时我开口了。

“现在就停手,不然你们全都会被起诉。”我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而无情。他们看向我,打量着。然后我别无选择—眼前我非赢不可,否则接下来在这一行永远会被视为软弱之辈。

“如果你们要的话,我可以当成一件‘重大事件调查’来办。你们倒是跟我解释,这个家伙跟国家安全有什么关系?克瑞默,你想先来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感觉上好像有一年之久,然后最资深的克瑞默叫他们拿开毛巾,解开蒙眼布。运毒人往上看着我,这个身上有开山刀伤疤的壮汉原先大概以为自己能忍受痛苦,所以看到此刻他感激的表情,那真是太惨了。“你准备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他。

他点头,双手还是无法停止颤抖—他们击溃他了,这点很确定。多年后,当中央情报局对“基地”组织的军官哈立德·谢赫·穆罕默德采取这种水刑时,他撑了两分半钟,创下新的世界纪录。眼前这个运毒人撑了二十九秒,大约是一般的平均值。

他从木板上被解开来,瘫倒在地上,然后告诉我们,他当时跟一对兄弟在那座桥上。那两兄弟在高山间有一个鸦片炼制所,他们决定把“冒烟乔”当成人形标枪扔到桥下。那个运毒人说他只是在旁边看,从头到尾都没碰“冒烟乔”,我感觉他说的是实话。

他解释说,“冒烟乔”长期勒索过桥的运毒人,赚了不少钱:他把这条破烂的便桥变成了泰国的第一个收费站。一开始他只会在每块鸦片砖上刮一道线,然后把这些刮下来的碎屑拿去换成私酒,在监狱里卖钱。当然,他后来变得贪心,改成切下鸦片砖的边角—切太大块了,于是那两兄弟认定这条泰北的付费道路不符合他们的最佳利益。

我们找到答案了,尽管不必写重大事件报告,但我们都得把各自版本的案情报告交给上级。我很确定中央情报局的报告里说他们只使用合理的手段;而我的报告,当然,正好相反。这件事情应该就到此为止了—情报圈里谁会在乎一个泰国运毒人?只不过,在中央情报局的报告里,有一小部分是我无法争辩的。

克瑞默会叙述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恐惧,说我显然太同情那个被审讯的运毒人,因而全身僵硬、直冒冷汗。他甚至可能质疑我的勇气,也质疑我是否适合担任第一线工作。他以自己的方式,大概也是在说我的重量在于我的心。

“低语死神”从数据库里面调出我的档案时,一定看到了这份报告。我曾有很多年思索自己的弱点,我不得不说,“低语死神”临别时跟我说的话大概没错—对我来说,受苦没有必要,不如赶紧了断。

我望着窗外,看到宽阔的伊斯坦布尔海峡,还有伊斯坦布尔一座座壮丽清真寺的圆顶。飞机的机轮触地,在跑道上往前奔驰。我来到土耳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