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1(第2/3页)

这名十四岁的男孩把母亲和两个妹妹留在家,骑着他的越野摩托车出门,这是他上次生日时,父亲送他的礼物。他骑过偏僻的街道,很快来到一处滨海的办公区,发现停车场里只剩他父亲的那辆汽车。只有在警察国家,小孩才会祈祷父母亲顶多碰到伤残意外,而不要有更严重的事情降临。那男孩走向一片黑暗的办公大楼的入口,一边恳求上天让动物学家受伤躺在里面。

一名巴基斯坦警卫站在办公大楼内一个阴暗的凹入处,看到玻璃门外有个男孩朝里看,吓了一跳。他用很糟糕的阿拉伯语大喊,还作势要那男孩离开,他手里抓着警棍,准备必要时就要开门打人。

但那男孩不退缩,拼命用阿拉伯语喊着,恳求先知的协助,说他父亲失踪什么的。此时那警卫才明白,这男孩跑来的原因,跟一整个下午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的那件事有关。他注视着那孩子绝望的脸—他年纪太小了,实在不该这么绝望—垂下警棍。那警卫心中的宇宙板块移动了,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小孩,于是生性保守的他破例冒了一次险。

他转动身子,背对着监控门口的安保摄影机镜头,打手势像是在赶那男孩走,同时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他:一名上校率领四个警察白天跑来,把他父亲上手铐带走。根据他们的司机—是他的巴基斯坦同乡,还喝了他一杯茶—所说的,他们已经暗中调查那个人好几个月了。仔细听好了,他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这部分很重要—他们将起诉他的罪名是“尘世的腐败”,这个字眼的涵盖范围太广了,因此简直毫无意义,只除了一件事:这种罪会被判死刑。

“回去告诉你的家人,”那巴基斯坦警卫继续说,“如果想救他的话,就得赶紧行动。”

他说完便把门打开,好像失去耐性了,故意让摄影机拍到他猛挥着警棍的画面。那男孩跑向越野摩托车,赶紧发动。他完全顾不得自身安全,迅速驶过停车场,差点在一片沙地上失去控制,然后驶出栅门。

尽管永远不会有人确知,但我想象着,当时他心里有两股力量在较劲:身为一个小孩,他极度需要母亲的安慰;但身为一个男人—父亲不在了,他就成为一家之主—他需要其他男人的建议。这种冲突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他是阿拉伯人,这表示他背负着两千年来有关男性尊严的沉重包袱。所以无可避免地,他会转向北边,进入这个城市最黑暗的角落,朝他祖父家驶去。

他骑车时,心中开始生出一种有根据的厄运之感。他知道他父亲等于是被押上一班由国安单位驾驶的死亡列车,而若要改变这趟旅程,就必须动用大量的“人脉”(wasta)。在缺乏民主和有效率官僚制度的状况下,人脉就是阿拉伯世界的运行之道。这个字眼意指亲戚、影响力、旧日的恩惠,以及部落历史。有了人脉,就可以打开很多门—甚至是王室宫殿的门。没有人脉,那些门就永远关上。

这个男孩以前从来没想过,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家族,包括他深爱的祖父,都只是卑微的平民: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显贵的亲戚。对他们来说,说什么想要危害国家安全,让他们饶过一项攻击王室的罪行……唉,那就像是拿着一把刀,要去参加一场核战争。

那一夜,他跟叔叔、祖父和堂兄弟们彻夜商谈,就是没办法找到一个够重要的人帮他们打通电话,于是他知道,他之前对家族的判断没有错。但这不表示他们任何人放弃了;接下来整整五个月,这一家人在压力下几乎崩溃,设法想突破囚禁政治犯的监狱网络,在迷宫中找出一点微小的希望。

而针对他们的困境,政府给了他们什么?什么都没有。没有信息,没有任何援助,也当然无法跟动物学家联络。就像 “9·11”攻击事件的被害人一样,他只不过是有天早上去上班,从此再也没回家。

至于动物学家本人,则是迷失在一个超现实的迷宫中,跟千百个拥挤囚室里的活死人一起困在里头。来到这里后,他很快就明白,每个人最后都会签署一份自白书—在十二伏特电池的威吓下,不得不签署—但是囚犯间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派。

第一派向命运投降,或是向上天投降,乖乖在自白书上签名。第二派认为唯一的希望就是先签下那份文件,以便进入审判。一等见到法官时,他们就可以翻供,声明自己是无辜的。

动物学家就采取了这个策略。然而,针对这种事情,司法机关也发展出一个解决办法:他们会让囚犯再回到警察面前,解释他们为何改变心意。用来对付这些囚犯的“增强”方式,实在残酷得无法详细描述—不必多说,从来没有人第二度见到法官时翻供的。一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