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3(第3/3页)

我下了车,满脸憔悴,双眼凹陷;当时我已经马不停蹄赶了三十二个小时路,什么东西都没吃,唯一支撑我的就是满心壮志,以及对这趟任务的焦虑。我跟着一群卖食物的小贩和村民们一起等待渡轮,看着一条生锈的铁缆拖着平底渡轮朝我们驶来,扬起一道道水花。此时一名穿着橙黄色僧袍的僧人问我要不要喝一杯当地的印度奶茶。他英语说得很好,而且当时除了泰国的大象啤酒,也买不到其他饮料,所以我就很感激地接受了。

那个僧人也跟我一样,要朝内陆走,而且我表面上的身份是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要来研究地方性流行病,所以他要求搭我便车时,我实在很难拒绝。我们乘坐在那辆丰田上渡河,平底拖船往下沉,几乎浮不起来了,水花飞溅到甲板上,我们只靠一条两英寸宽的生锈铁缆保命—往下游一千米处,就是全泰国最高的瀑布之一。那是我这辈子最惊险的一段路。

我们驶出那个峡谷,进入丛林,头上是浓密的树荫,那个僧人盯着我,看得有点太久了,然后问我是做哪一行的。多亏以前受过的医学训练,我就针对登革热叙述了一番,讲得很精彩,但很快地,他就摆明了他一个字也不相信。或许他知道坤戎那个煤渣砖盖成的集中营。

他曾在纽约附近的一个静修所住过,所以对美国生活的了解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而且他谈起派对药物和现代生活的压力非常有见解。我开始感觉这不是一般的闲聊。“你看起来很惊恐。”他最后终于说,是那种佛教徒的方式,比较像是哀伤,而非批判。

惊恐?我大笑,跟他说我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还说大家通常把我放到食物链的另一边。

“只有西方人才会这么想,”他平静地说,“食物链没有另一边。人人都在逃离一些什么,没有人能幸免。”

我们目光交会。我露出微笑,打趣问他有没有考虑过找个宗教信仰。他也立刻大笑,问我有没有听过山里人是怎么抓猴子的。

我跟他说我对人生略有所知,但这件事倒是不知道。“我们在哈佛不太吃猴肉—通常只有感恩节和圣诞节才吃。”我开玩笑说。

于是他告诉我,山里人会找一个细颈阔腹的水罐,用链子绑在树干底下。

“他们在水罐里放满坚果以及猴子喜欢吃的其他食物。到了夜里,猴子就会从树上爬下来,手伸进那个长颈水罐中。它会抓住那些坚果之类的食物,手就握成拳头。但是拳头太大了,无法通过水罐的细颈,于是猴子就被困住了。到了早上,村民就会来察看,用力朝猴子的脑袋敲下去。”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当然,这是一个禅宗故事。”他说,又笑了,“故事的意义是:如果你想得到自由,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手。”

是的,我懂这个意义,我告诉他。这是个好故事,但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至少现在没有。

“我想也是,”他回答,“但或许我是注定遇见你,告诉你这个故事。你还年轻,医生—或许以后哪天时机到了,这个故事会对你有意义。”

当然了,他说得没错,时机果然到了,而且是以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我坐在日内瓦的黑夜里,等着风暴到来,想着纽约所发生的大规模谋杀事件,想着穿短裙的女人为了一个新时代,去招募更年轻的毕业生。

此时我三十一岁,忽然明白了:虽然不是我的错,但我所受的训练是要打欧洲的坦克战;谁晓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要对付的是阿富汗的游击队。无论我喜不喜欢,历史已经把我丢在后头了。

在另一个更深的层面,我知道或早或晚,我都会想找到某样东西,这件东西我很难说清是什么,但我想,大部分的人都说那是爱吧。我想跟某个人走在沙滩上,不要去想狙击手的步枪射程有多远。我想忘掉子弹的速度比音速快,所以你会先感觉到子弹射中你,接着才听到枪响。我想找到一个人,可以让我明白安全港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现在不离开谍报世界,以后就永远不会了。要转身离开你所知道的一切很难,比你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困难。但我一直告诉自己一件事:

如果你想得到自由,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