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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但斯克的旅馆都一样可怕,我住的地方也不例外。大堂散发着一股消毒过的小便池的气味;登记住宿的手续简直跟领养孩子一样麻烦,而且花的时间还更长。给我登记的房间后来发现已经住了人,那位女房客说的语言我根本听不懂。等到我找到另一个房间,再让女服务员把前一位房客留下的种种恶心痕迹清理干净,天色已近黄昏,我该让奥斯卡知道我已经到了。
每个情报员都有自己的个人风格。档案上说,奥斯卡夏天的时候喜欢钓鱼,我的前任曾经在河边跟他有过好几次成功的交谈。他们甚至还一起钓到了几条鱼,不过因为受到了污染,这些鱼根本没法吃。但当时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天,只有小孩子和受虐狂才会跑去钓鱼。到了冬天,奥斯卡的习惯就变了,他喜欢到港口附近一家专门招待小官员的俱乐部去打台球。这个俱乐部里有一部电话。我的前任会说波兰语,他想和奥斯卡见面的时候,只要往俱乐部打个电话找到他,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谈论一番,谈话的基础就是他假称自己是奥斯卡在海军的老朋友,名叫莱赫。然后奥斯卡会说:“好吧,明天我在我姐姐家见你,咱们喝一杯。”这话的意思是:“一个小时之后,开着你的车到某某街的拐角接我。”
可是我不会说波兰语。另外,按照海顿事件之后制定的谍报技术法则,重新动用一名间谍时决不能采取原有的工作程序。
奥斯卡在他的信里提供了三家咖啡馆的电话号码,还有他可能待在每一家咖啡馆里的时间。之所以提供三个电话号码,是因为其中某一部电话很有可能会坏掉或是占线。如果三个号码都不管用,那么我们就得利用车子来接头,奥斯卡也说了我应该在什么时间站在哪一个电车车站等他。他还提供了他新买的那辆蓝色特拉贝特121的车牌号。
也许你会觉得这一切安排似乎都让我处在了一种被动的地位上,这是因为此类会面有一条铁律:在一线工作的间谍就是上帝,只有间谍本人才能决定什么样的程序对他来说最安全、最符合他平常的生活方式。奥斯卡的建议和我的想法大相径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见面之前非得在电话里交谈一番。但也许奥斯卡自己是明白的。也许他是害怕掉进圈套。也许他是想在冒险之前听听我的声音,掂量掂量我是不是靠得住。
也可能是因为有些附带情况我当时还不知道:他要带个朋友一起来;他想马上撤离;他改变主意了。因为谍报技术里还有第二条法则,跟第一条一样毫无余地: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把不合常理的情况视为家常便饭。一个优秀的情报官员应该预计到,他刚开始打电话的时候,格但斯克的电话系统可能会全部崩溃。他应该预计到,那个电车车站有可能恰好处在道路施工段的正中间,那天早晨奥斯卡有可能会开着车撞上电线杆,也有可能发烧到四十度;奥斯卡的老婆有可能说服了他先索要价值一百万美元的黄金,然后再继续和我们联系;也有可能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偏偏要早产。所有的诀窍——我反反复复地跟学生们念叨这个道理,弄得他们都讨厌起我来——都在于依靠索德定律122,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别信。
我白白花了一个钟头往三家咖啡馆打电话,只好在九点十分的时候来到约定的电车车站,等着奥斯卡的那辆特拉贝特轿车小心翼翼地从街上朝我驶来,当时我心里就一直想着这条定律。虽然这会儿雪已经停了,街上电车轨道一侧的路面上也只有两道轮胎压出的黑乎乎的印痕,但偶尔驶过的几辆车都像从前线返回的幸存者一样胆战心惊。
有两个但泽:一个是以前的但泽,汉萨同盟123的宏伟港口;另一个是现在所说的格但斯克,也就是波兰的工业贫民区。我在那儿等待的时候,左右两旁一栋栋灯光昏暗的公寓房阴沉沉的,仿佛在令人窒息的橘黄色天空下佝偻着腰。我朝街道两边望去,竟然看不到丝毫人类爱情或者快乐的痕迹。没有咖啡馆,没有电影院,甚至没有一盏好看的街灯。就连缩在马路对面一个门洞里的两个酒鬼好像都不敢说话。在这室外监狱般乏味的场景之中,要是有人大笑一声,因为朋友情谊或是开心的缘故喊上一嗓子,仿佛都会是一种犯罪。一辆轿车从我旁边开过,但那车不是蓝色的,也不是特拉贝特。车侧面的窗户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车子都已经开过去了,我还没看清楚里面坐了几个人。车子停住了。没停在街边,没停在人行道上,也没停在拐弯处或是应急停车道上,因为这几个地方全被一堆堆的积雪堵住了。汽车直接停在了路上那两行黑乎乎的轮胎印痕上,熄了火,然后灯也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