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八日

五楼上次召开会议时一片愁云惨雾,如今欢欣鼓舞的气氛让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吉勒姆称之为掘穴人的蜜月期,而今晚达到最高点,抵达盛极而衰之前的顶点,日后在历史学家依事件顺序列表时,正好是杰里、丽姬与刁先生就小不点瑞卡度与苏联金棱线开诚布公后的八天。三人能见面讨论出结果,让圆场的规划人大感欣慰。吉勒姆特别哄默莉一起来。这些昼伏夜出的动物,四方奔走,新旧途径全不放过,连杂草丛生的老路也再度开出新路。如今在两位领导人带领下,他们一行十二人,以绰号俄国妈妈的康妮·沙赫斯以及绰号博士、形象朦胧的狄沙理斯为首,布尔什维克派与黄祸派,最后全挤进觐见室,以半圆形聚集在卡拉的照片下,面对主子史迈利,召开全体会议。对不习惯如此盛大场面的人而言,绝对是历史上的一刻。默莉温顺地站在吉勒姆身旁,头发向下梳直,以遮掩脖子上的吻痕。

发言以狄沙理斯为主。其他人认为理所当然,毕竟纳尔森·柯完全属于他的领域,因为狄沙理斯从头到脚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魂。狄沙理斯将自己穿戴得体,潮湿的头发直竖,双膝与双脚以及习惯动不停的手指全数总算稍微静止下来,压低嗓门以几近贬抑的语调道出难以阻挡的高潮,以制造惊悚效果。这个高潮甚至有名有姓,叫做柯胜修,别名纳尔森·柯,后来改名为姚凯胜,是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批斗时的姓名。

“不过在此,各位绅士,”博士尖声说,他对女性的存在有时视而不见,“我们全以纳尔森称呼他。”

博士引述官方消息来源指出,纳尔森出生于一九二八年的汕头,家境清贫,属无产阶级,不久迁居上海。在官方或非官方资料中,遍寻不着他曾就读希博特先生的主生教会学校的记载,仅提及“幼年受尽西方帝国主义分子剥削”,以宗教毒害他,令人鼻酸。日军进入上海后,纳尔森加入前往重庆的难民潮,全如希博特先生所述。博士继续说道,根据官方记载,纳尔森早年便私下研读初期的革命读物,并积极参与地下共产团体的活动,不顾蒋介石乌合之众的欺压。在难民潮中,他曾“数度企图投奔共产党,却因年纪过轻而作罢。回到上海后,学生身份的他参加遭禁的共产学生运动,是带头的干部,并接下数项特殊任务,在江南船厂内部与周边颠覆国民党坏分子的影响。就读共产大学期间,他公然宣传学生与农民联合阵线。一九五一年以优异成绩毕业……”

狄沙理斯叙述到此中断,举起一手陡然舒解张力,抓住后脑勺的头发。

“主子,制造具有先见之明的学生英雄,这种虚情假意的手法很常见。”他以吟唱的方式说。

“列宁格勒呢?”史迈利坐在办公桌前问,一面偶尔记下几笔。

“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

“康妮,什么事?”

康妮又坐在轮椅上。她怪罪刺骨的寒冬,也怪罪到卡拉那只蟾蜍身上。

“我们查到一个姓卜雷列夫的老兄,亲爱的。卜雷列夫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从事学术研究,列宁格勒大学造船系教职员,是老中国通,曾在上海帮莫斯科中心的中国记者代笔。革命老兵,后来被卡拉训练为征才手,专找海外学生下手,征召合适的男女学生。”

对于研究中国的掘穴人——黄祸派——而言,这份情报前所未闻,震撼人心,因此现场产生骚动,一时椅子与纸张嗦嗦响起,最后史迈利点点头,狄沙理斯才放下抓头的手,继续叙述下去。

“一九五七年回到上海,指派负责铁路工厂——”

史迈利问:“可是,他在列宁格勒大学的时间不是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吗?”

“没错。”狄沙理斯说。

“这样说来,好像漏掉一年。”

现在没有纸张嗦嗦声,椅子也不动了。

“官方的解释是他巡视了苏联各地造船厂一圈。”狄沙理斯说着对康妮暗笑,并以神秘、你知我知的神态扭动脖子。

“谢谢你。”史迈利说,再记下一笔。“一九五七年,”他说,“是在中国跟苏联关系恶化之前还是之后,博士?”

“之前。一九五九年双方关系才急转直下。”

史迈利这时问,记载中是否曾提到纳尔森的兄长?或者说,在纳尔森的中国,他断绝了与德雷克的手足关系,与德雷克跟他断绝关系一样?

“在最早期的官方传记之一,曾经指出过德雷克,却没提到名字。后来的记载里,提到有哥哥在一九四九年死去。”

鲜少说笑话的史迈利,这时开了一个玩笑,引发密集而如释重负的笑声。“这个案子到处都有人装死啊!”他抱怨,“要是真能在哪里找出尸体,肯定会让我松一口气。”短短几小时后,大家回想起这句话时不禁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