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除霜10行动(第3/10页)

他正善用店面的大理石覆面的倒影。店面橱窗里摆了琥珀、玉饰,有信用卡标志,电子用品,以及黑色行李箱。这种行李箱堆积成金字塔,但似乎从来没看到有人提过。在卡地亚,小美女将珍珠放在天鹅绒浅盘上,让它们就寝。她察觉到杰里的存在,抬眼看人。尽管杰里心事重重,内心的亚当仍蠢动一下。但她只看了一眼杰里磨磨蹭蹭的浅笑,寒碜的西装,羊皮靴子,就得到了她所需的全部信息:杰里·威斯特贝不是潜在顾客。经过书报摊时,杰里注意到刚开打的战事消息。中文报纸头版刊登的相片,包括夭折的儿童、哭天喊地的母亲,以及戴着美式头盔的士兵。究竟是越南,或柬埔寨,或韩国,或菲律宾,杰里无法分辨。标题的红色中文字体,制造出血溅头版的效果。也许寻死匈奴走运了。

昨晚酒喝多了,杰里这时感到口渴,推开华人,钻进灯光昏黄的船长酒吧,但他只进男士洗手间喝自来水。走回大厅后,他买了一本《时代》杂志,却因不喜欢便衣守门人盯着他的眼神而离去。他再度走进人群,漫步往邮局前进。邮局于一九一一年落成,已闲置多年,但此时却是稀有而狰狞的古迹,在笨拙的钢筋水泥高楼之间显得美轮美奂。随后他小跑穿越拱门,走上毕打街,穿过绿色波浪状的桥下。这里的邮件袋大排长龙,有如火鸡等着上绞刑架。他再度小跑,穿越干诺中心,走上人行天桥,以冲淡跟踪眼线。

在晶亮的钢铁大厅里,有位农妇正以钢刷清理静止的电梯凹槽。在丽海堤岸路,一群华人学生凝神欣赏亨利·摩尔11的双孔青铜雕喷泉。杰里回头看,瞥见旧法院的褐色圆顶,在希尔顿的蜂窝墙下显得矮小。公诉被告威斯特贝,他心想:“囚犯被控罪名包括敲诈、贪污、假示关爱,以及本庭结束前再编造出的其他罪名。”港口船来船往,热闹不已,多数都是小船。更远处是新界,挖掘得坑坑洞洞,被无力地推挤在龌龊的烟雾边。烟雾之下是新建的仓库,以及猛吐黑烟的工厂烟囱。

他往回走,经过苏格兰籍的商业集团,怡和、太古,也注意到铁栅门深锁。一定是假日,他心想。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假日?皇后广场正在举行园游会,气氛轻松,有喷泉,有海滩伞,有可口可乐的小贩,有大约五十万个华人,不是一群群站着,就是拖着脚步与他擦身而过,有如赤脚军团,对他的身材投射眼光。扩音器,建筑钻孔机,哇哇叫的音乐。他穿越昃臣道,噪音分贝降了一度。他前方有片修剪得无可挑剔的英式草坪,站了十五个白衣人。延续整日的板球赛刚开始。在打击区,一个表情轻蔑、身材瘦长的人,戴着过时的帽子,正在调整打击手套。杰里暂歇脚步旁观,浅笑中带有熟悉感。投手投出球。速度中等,略为内偏,死球。打击手以优雅的姿势挥板落空,以慢动作告别球场。杰里预见冗长枯燥的一局,没人鼓掌。他想知道对打的双方是谁,后来认定是山顶常见的那群人自己打自己。球场外,在马路对面,耸立的是中银大厦,占地辽阔,如同凹槽点点的纪念碑,挂满了深红色的口号——爱戴毛主席。银行正门前的花岗岩石狮茫然看守着,两侧有一群又一群的华人,身穿白色衬衫,互相拍照取景。

然而杰里注视的银行,却在投手的手臂正后方。银行顶端竖有大英国旗,一辆装甲面包车大胆停在底部。大门开着,抛光的门面犹如愚人的金子一样金碧辉煌。杰里继续以蹒跚的脚步朝银行前进,采取弧形路径,这时一队头戴钢盔的警卫在佩有猎象枪的高大印度人陪伴下,突然从阴暗的内部出现,怀抱三只黑色钱箱走下宽阔的台阶,仿佛怀中物是天主本人。装甲面包车开走,一时之间杰里看花了眼,以为银行大门随之关上。

不合逻辑。也不是因为紧张。只是一时之间,杰里认为自己可能出现失误,这种屡经历练而造就的悲观态度,如同园丁预见干旱,或是运动员在重大比赛前夕竟笨到扭伤脚踝,又或是具备二十年经验的外勤情报员,预见又将遇上无可预期的挫折。尽管如此,银行大门仍开着,杰里靠向左边走。让警卫有时间放松心情,他心想。护送钞票会让警卫紧张,眼睛会变得太敏锐,会记住事物。

转身后,他幽幽缓缓朝香港俱乐部散步而去。威吉伍式门廊,百叶窗,门口可嗅到发霉的英国菜味道。掩饰并不算谎言,他们会告诉你。掩饰是你相信的东西。掩饰是你的身份。“周六上午,名声并不十分显赫的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前往知名社交场所……”来到俱乐部台阶,杰里停住脚步,拍拍口袋,然后转了一圈,刻意朝目的地推进,走完长方形的两个长边,一面再看最后一眼,注意有无乱了节奏的脚步以及忽然往下看的眼神。“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发觉身上没带足周末花销的钱,决定到银行跑一趟。”印度警卫将猎象枪毫不经心地吊在肩膀上,了无兴趣地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