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伦·特纳

那是近乎自由的一天:是你待在伦敦却可以遐想乡村的一天。在圣詹姆斯公园,提早报到的夏天已迈入第三周。沿着湖边,女孩子像一朵朵鲜花似的躺着,沐浴在五月一个星期天下午不自然的炎热里。一个管理员先前点了个火堆,燃烧的树叶味与车流的回声交织在一起。只有在湖心岛上晃来晃去的鹈鹕看来有什么地方要去,也只有阿伦·特纳看来是在赶路——他的大鞋子在沙砾上磨得嘎嘎响。这一次,就连湖边的女孩都分不了他的心。

他的鞋子是厚重的粗革皮鞋,滚边已重粘过几遍。他身穿一件有污渍的夏天外套,手上提着个有污渍的帆布袋子。他是个高大壮硕的人,金发,相貌平平而脸色苍白,有着登山家的宽肩膀和粗手指,而他的步伐像是缓缓向前推进的驳船——一种显眼、带侵略性、警察般的步伐,固执而不讲究技巧。他的年纪难于猜测。大学生会觉得他老,但只是觉得他比大学生老。他的实际年龄老得会让年轻人吓到,又年轻得会让上了年纪的人吓到。他的同僚从很久以前起就赖得再去猜他的年纪。大家只知道他是很晚才入这一行的(这不是个好征兆),从前是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的研究员。外交部的内部刊物对他语多保留。尽管这些刊物对外交部其他特纳的背景都会交代得巨细靡遗,惟独对阿伦·特纳的背景却是守口如瓶——就像是考虑过所有事实以后,它们觉得沉默才是最宽厚的做法。

“这么说把你也找来了,”从后面赶上他的兰伯特说,“卡费尔德这一次可真是把事情闹大了。”

“他们想要我们做什么?当人墙?补破网?”

兰伯特是个个子小而精力旺盛的家伙,喜欢人家说他跟谁都处得来。他在西方司占据一个资深职位,并主持一支各级人员都可以参加的板球队。

他们开始爬“克莱武台阶”。

“你休想改变得了他们。”兰伯特说,“这是我的观点。这是一个多疑症病患构成的国家。总是想着有人会对他们不利,要在背后给他们一刀子。被迫害妄想狂。这是他们的毛病。”

他给特纳时间去附和他。

“我们整个部门都得来加班。包括女孩子。”

“老天,他们看来真的是吓到了。连后备队都用上了。”

“你知道这事情可以让我们在布鲁塞尔的希望泡汤的。犹如一记当头棒喝。要是德国内阁屈服于国内的压力,我们就没戏唱了。”他的语气像是在品味这样的前景,“那样的话,我们就得另找一个完全不同的办法。”

“我不认为找得到一个。”

“外相已经和他们的大使谈过话。我听说对方答应完全负担我们的损失。”

“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对不对?我们可以继续度周末。大家都可以回家睡大觉。”

他们已经走到台阶顶部。印度的缔造者25一只脚漫不经心地踏在青铜基座上,眼神越过他们,心满意足地看着圣詹姆斯公园的林间空地。

“他们还把门开着,”兰伯特说,语气温柔,带着敬意,“还是照平常工作日一样谈判着。他们真的很拼命。”他的话没有获得回响。“好吧,到啦,先这样。”但马上又一脸狡猾地补充说:“对了,有一番说词对我们会很管用:把欧洲的其余国家团结在我们后面将可以抵抗纳粹的威胁。没有比跺军靴更能拉拢我们的老盟友的了。”说完这个,兰伯特带着不气馁的友善表情最后一点头,走进了大楼26主入口威严的阴影里。特纳凝视他的背影,把他的小身体与宏伟门廊那些托斯卡纳式的柱子对比了一下。特纳的表情中甚至有一点眷恋的味道,就像是他真的很想成为兰伯特这样的人:小个子,整洁,圆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最后他终于回过神,继续走向大楼边上一扇较小的门。那是一扇脏兮兮的门,玻璃后头镶着块褐色的硬木板,写着:未经授权,不准入内。特纳花了一点点气力才把门推开。

“拉姆利先生要见你呢,”门卫说,“当然是等你抽得出一分钟空的时候啰。”

他是个脂粉气的年轻人,喜欢在大楼的某一边当班。“他特别问到你呢。哦,你都打包好了。要去德国是吧。”

他的短波收音机整天开着:有个记者正在汉诺威现场作实时报道,背后是阵阵像大海咆哮的人群咆哮声。

“听到这声音就知道你一定会受到很好的接待。他们已经在图书馆捣乱过,正在向领事馆进发。”

“他们午餐时间就在图书馆疯过。那是一点钟的事。警察在领事馆四周布下警戒线。有三重那么多。他们别想越雷池半步。”

“他们打算在广场里烧书,”门卫从后面大声说,“你就等着看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