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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戴尔随着主人从活力四射的阳光踏进漆黑的暗夜。他一时看不见主人,站得直挺挺的,脸上挂着微笑,以防万一有人看得见自己。他会见到谁,又会穿着什么奇怪的装束?他嗅嗅空气,没闻到烧香或温热血液的味道,只有陈腐的香烟与啤酒味。然后慢慢的,刑房的配备才飘到眼前,现出原形:一个吧台后面有瓶子,瓶子后面有镜子,一个年纪很大的亚裔调酒师,奶白色的钢琴掀开的盖子上画了几个跃腾的女郎,木头风扇在天花板无精打采地转动,一扇高窗,撑开窗户的绳索已断裂。最后才现形的是和潘戴尔一样追寻光明的人,因为他们最不起眼;他们身上穿戴的不是黄道长袍与圆锥帽,而是巴拿马商人穿的那种单调便装:白色的短袖衬衫,砖匠似的肚子下是皱巴巴的长裤,松垮垮的领带上有红色花椰菜图样。

有好几张脸是他在联合俱乐部较为卑微边陲地带见过的:荷兰人韩克,他老婆刚卷走他的存款,和一个中国鼓手跑到牙买加。他沉重地踮起脚,朝潘戴尔走来,两手各端一个冻霜的白蜡啤酒杯——“哈瑞,我们的兄弟,我们太骄傲了,你终于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仿佛潘戴尔长途跋涉,越过海边洼地才到他身边似的。欧拉夫,瑞典船务代理和酒鬼,戴着水晶眼镜及羊毛丝假发,用他永志不忘却又不地道的牛津腔喊道:“我说啊,哈瑞兄弟,老家伙,干得好,干杯。”比利时人雨果,自成一格的废铁商,也是以前的刚果水手,从装在裤袋里摇摇晃晃的银酒瓶倒酒给潘戴尔,“一些来自你老家的特别东西。”

没有被拴住的处女,没有冒泡的焦油桶或恐怖的草药锅:只有让潘戴尔在此之前一直不愿加入他们的其他理由,相同老戏码里的相同老角色叫道:“你的毒药呢,哈瑞兄弟?”和“我们为你斟满杯,兄弟。”和“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来找我们,哈瑞?”直到布鲁斯纳先生本人穿着伦敦塔守卫的披风,戴着市长项链,用一只缺角的英国猎号吹响粗嘎的两声,一扇双扉门被踢开,一队亚裔人头顶托盘,大步走进房间,用严厉的速度不断诵念“打倒他,祖鲁战士”。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布鲁斯纳先生本人。潘戴尔此刻开始了解,他是在补偿早年岁月里失去的一些元素,例如错失的青春期。

为了把大家叫到桌边,布鲁斯纳先生自己站在正中央,旁边是潘戴尔,愉快地站着引起大家的注意。等大家集中注意力,荷兰人韩克发表了一篇冗长而不知所云的饭前祷辞,大意是说,如果大家吃了眼前的食物,道德层次就会提升——这是潘戴尔一直质疑的问题,自从那一次班尼趁露丝婶婶虔诚地参加“锡安之女”的聚会时,带他到附近的克汗先生店里,让他吃下足以改变性情的第一口要命咖喱之后,他就存疑至今。

可是大家才刚坐下,布鲁斯纳先生又跳起来,宣布两项令大伙儿很快活的消息:我们的潘戴尔兄弟今天第一次来到我们中间——如雷的掌声,间杂点缀着戏谑的猥言亵语,大伙儿现在变得和乐融融——请容我介绍一位其实不需要介绍的兄弟,这么一位好手,请。我们这位云游四海的贤人,长期服侍光明的仆人,潜入深处探索未知,比我们今天在座的每一位渗透进更黑暗的地方——淫秽的笑声——这就是独一无二、难以匹敌、永垂不朽的乔纳,才刚从荷属东印度群岛经历一场危机四伏的探险而凯旋归来,你们有些人以后会读到(有人大叫:“在哪里?”)。

而潘戴尔,此刻看着他那面栀子花墙,就如同一年前看见乔纳:叉开双腿,一副凶狠好斗的样子,脸色泛黄,一双蜥蜴眼,有条不紊地把眼前食物的精华贮存在他的盘子里——红辣辣的腌黄瓜,辣味爆米花和印度薄饼,切片辣椒,印度南饼和一团软乎乎斑斑点点的红褐色东西,潘戴尔已经暗自判定那是未经提炼的胶化汽油。潘戴尔也听得见他的声音,乔纳,我们云游四海的贤人。栀子花墙的音响系统毫无瑕疵,虽然乔纳的声音在淫秽故事和无聊敬酒的喧哗中很不容易听清楚。

下一次的世界大战,乔纳告诉他们,有浓厚的澳洲腔,会是在巴拿马,而且日期也已经定好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最好他妈的相信。

第一个挑战这个论点的是位形容憔悴的南美工程师,名叫皮耶特。

“已经发生过了,乔纳,老小子。我们这里有一群叫‘正义行动’的小家伙。乔治·布什用他软弱无能的基因来对付我们,死了好几千个人。”

结果引起一连串诸如“侵略的时候你在干吗啊,爸爸?”之类含糊的询问,并获得知识水平差不了多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