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涎香(第14/24页)

“休要再多费口舌了。”聂隐娘插言道,“道理我都对他讲过无数遍了,可他就是不听。这个人呐,已然鬼迷了心窍,不到黄河他是不会死心的。所以我劝你也死心吧。”

崔淼沉声道:“你们说得都没错,我当然知道,用秋娘去和皇帝做交易,很可能一无所获。但是,我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车外仍是漆黑的长夜,万籁俱寂中听着车轮滚滚,仿佛宿命一般不可阻挡,令人生畏,但也及不上崔淼的话语更加决然,更加无奈。

“我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想尽了办法,最终才想出了这个计策。然后我又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找到了秋娘——你的下落。转眼之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能再等,也不想再等。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行动了。秋娘,眼下只有靠你,才可能进入大明宫中,见到静娘。至于别的,我现在根本不去想。”

6

截舌后的第二十天,裴玄静应皇帝召见,离开牢房,再度站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一早就有宫婢来帮她洗漱更衣。除了在兴庆宫中,裴玄静还没遇到过这样满头银丝的老年宫婢,服侍人的手法倒是十分娴熟,默默无语地帮裴玄静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老宫婢举起一面铜镜,让裴玄静照一照自己的样子。

呵,镜子里的这个女子还是她吗?裴玄静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铜镜中的面孔。伤口愈合之后,从五官轮廓上几乎看不出变化。新换上的雪白道袍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晶莹无瑕,而那双一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明眸变得愈发深邃,在黯淡的铜镜中像两颗漆黑的珍珠。

“娘子真好看啊。”老宫娥直到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

裴玄静有些意外地朝她瞥了一眼。老宫婢又把头低下了。

走出门,便看见前方大片空地上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长安三大内,裴玄静都已经到过,她见惯了金碧辉煌,也曾为残破凋敝而黯然神伤。但眼前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却是三座皇宫中绝无仅有的。

如果不是祭天台前仍然站着几名神策军,简直不能相信此地属于皇宫。其实祭天台下的地牢已经空了,根本不需要守卫。那几名神策军是专门来看管裴玄静的。

自从受刑之后,裴玄静就被送来太极宫中,关押在三清殿旁残存的下等奴仆的房舍中。除了那几名远观的神策军守卫,整个太极宫西隅的这片狭长地带中,就只有裴玄静这一名囚犯。

很显然,皇帝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见到裴玄静,所以才做此安排吧。

她倒觉得十分安逸。

裴玄静上了马车,撩起车帘,看到老宫婢弓着身子,向南去了。

南面是掖庭宫。

掖庭宫中都是最低等的宫婢,其中不少是犯官的女眷,也有犯错遭罚的宫婢甚至被打入冷宫的嫔妃。没入掖庭便意味着终生为奴,很少有人能从掖庭宫走出来,掖庭便是她们人生最后的归宿。所以,打破惯例的上官婉儿才会被称为人中翘楚。

裴玄静注视着老宫婢远去的背影——她因何没入掖庭?又是什么原因使她从掖庭宫中被挑选出来,专门来为裴玄静梳妆?还有,她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裴玄静的思绪被拂面而来的春风打断了。将近一个月没有出门,天地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暖风和煦,杨花和柳絮在空中簇拥起舞,惹得她的鼻子微微发痒。

春天来了。

只有清思殿仍停留在严冬中。龙涎香气与冰块散发的寒气交融在一起,香者更香,寒者更寒。

裴玄静入殿跪拜,良久,才听到皇帝说:“宋若昭的尸体找到了,就在太液池中。”

她抬起头。仿佛初遇一般,他们都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彼此。裴玄静几乎认不出皇帝来了。

二十天不见,皇帝老了十岁,于阗大玉盘中的冰霜好像全部凝结到了他的鬓边。尤其让裴玄静感到震惊的是,他的神态变了。在裴玄静的印象中,皇帝是她所见过的最傲慢的人。这一点儿不奇怪,因为他是天子,自然可以睥睨天下。但是裴玄静第一次见到皇帝时,便从他的傲慢中看到了一种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决心。他的傲气是进取的,是胸怀社稷者的野心万丈。正是这种特殊的傲慢,使皇帝看起来相当年轻。

他真的不像一位守成的君主,而更像一位开疆拓土的战士。他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是一位从不停歇地“打江山”的皇帝。这样的皇帝怎么会老呢?即便是死,也只能战死在沙场上。

在贾昌的小院中第一次见到“李公子”时,裴玄静便感叹于他的高傲与锐气。从那时起,裴玄静就对皇帝始终抱持着矛盾的感情。她憎恨他将天下人视为草芥,毫无怜悯的冷酷,但也敬佩他对于自身使命的坚持。正是这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导致了她在面对他的淫威时,一直自相矛盾的行为。她反抗他,但又服从他,均源于她在内心敬重他,同时又厌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