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涎香(第10/24页)

“后悔?当然没有!你休要胡说。”

“你方才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我没有后悔诈死,我只是……过不惯如今的日子。”

“那就是后悔。”崔淼淡淡地说,“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秋娘,你更爱过去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

“我是没有办法呀!”杜秋娘辩白,“我当然喜欢在平康坊的日子,自由自在,想唱就唱。若是碰上不顺眼的恩客,想不唱就可以不唱。但你是知道的,正因为这种好日子难以为继了,所以我才……如果我不诈死逃跑,眼看就要被弄进宫中去了。”

“进了宫也照样可以弹琴唱曲,有人欣赏,不比现在这样好吗?”

杜秋娘狐疑地看着崔淼:“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有些糊涂了,不知秋娘更爱的究竟是自由,还是知音?”

杜秋娘目光中的疑虑更深,但她仍然思索了一下,反问:“如果我两样都想要呢?”

崔淼干脆地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秋娘的知音只能是男人,而男人又总是最自私的。”

杜秋娘惊诧地瞪着崔淼:“你……崔郎,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你真的是来访薛姊姊的吗?”

崔淼将两手一摊:“那你说我所为何来?”

杜秋娘的一双美目瞬了瞬,忽然问:“裴炼师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裴炼师……”

“对啊,那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崔郎的知音不是她吗?”

崔淼脸上的隐痛再也掩饰不住了,冷笑一声道:“说来好笑,她倒是入宫去了。”

“裴炼师进宫了?”杜秋娘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她以为我死了,便应皇帝之召,入宫修道去了。”

“天呐!”

少顷,崔淼才道:“所以我现在也是有自由,而无知音了。”

“崔郎……”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淼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总之都过去了,如今我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正在四处游历之时,恰好来到成都附近。因我曾与薛炼师在青城山中有过一晤,便想到浣花溪来一访故人。没想到,却遇上了秋娘这位故人。”他向杜秋娘展颜一笑,“今天,秋娘能否再为我唱一次《金缕衣》?”

杜秋娘星眸闪耀:“千金一曲《金缕衣》,人间已再难闻。但为崔郎,我愿献此曲。”

初夏夜。星光下的浣花溪波光粼粼,去年的木芙蓉和今年的青草香混合在一起,促织躲在院墙下鸣叫。

杜秋娘正在对镜梳妆。她淡扫蛾眉,颊贴圆靥,鬓边插了一枚碧玉钗。崔淼从院中采来一朵带露的紫薇,为她簪在玉钗旁。杜秋娘娉婷而立,金粉色的披帛自玲珑的香肩委地,随着她的步履摇曳生姿。

顷刻间,艳冠长安的名歌妓又回来了。

杜秋娘正要抱起紫檀琵琶,崔淼笑道:“等等,再有一样东西,就完美了。”

“什么?”

“香。”

杜秋娘道:“薛姊姊不爱熏香,总说败坏了草木的自然之气,久而久之,我也忘了这回事。”她对着崔淼嫣然一笑,“崔郎难得来一趟,少不得把那样稀罕东西拿出来一用了。”

“什么稀罕东西?”

杜秋娘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裹,轻轻掀开外面包裹的金黄色绸缎。崔淼一看,却是一小块黑乎乎泥巴似的东西。他皱了皱眉:“这是……熏香?”

“崔郎好眼力。”杜秋娘笑道,“可知这是什么香?”

崔淼摇了摇头。

“这就是龙涎香。”

“龙涎香?”崔淼一哂,“秋娘的身边竟有龙涎香,是从哪儿来的?”

“是……他赐给我的,就这么一小块,只有他在的时候,才可焚此香。”

崔淼点头:“好啊,托秋娘的福,今天我也做一次……”他咽下后面的话,却从杜秋娘的手中接过绢包,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从妆奁中找出一把小小的银篦刀,自那块黑乎乎的龙涎香上刮下数小碎片来,投入镂空缠枝的香炉中。

两人都默默地注视着香熏炉中透出的火光,明明灭灭,须臾,屋里便飘荡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好闻吗?”杜秋娘轻声问。

“不好说。”崔淼答,“太特别了,极尊贵又极悲哀的感觉,实非人间该有的。”

“崔郎也这么觉得?”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这香气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王皇太后。”

杜秋娘愣愣地看着崔淼,他却还以狡黠的一笑:“是不是也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杜秋娘的脸登时变得酡红,仿佛饮下一口烈酒,她横抱琵琶,嗔道:“你管我想谁呢,听曲吧。”

长安城中千金难觅的《金缕衣》,在千里之外的浣花溪畔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