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生命可以归结为一种简单的选择:要么忙于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斯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赎》

一部悬疑犯罪题材的长篇小说,最难处理的总是尾声。就像五星级酒店的大厨做完一道菜,却在端上餐桌面对食客目光时备感彷徨忐忑。小说家的纠结尤甚于此,即便你把所有谜底与根源揭示清楚,仍然要为主人公的最终命运而头痛。至少现在,我觉得悲伤。

我常想起偶像斯蒂芬·金《绿里奇迹》里的一句话:“我们都得死,没有例外,这我知道,但上帝啊,有时候,这条路真的太长了。”他的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堪称圣徒的强壮的非洲裔男人,我最喜欢的悲剧人物之一,在与狱警们挥泪告别后,死于电椅。

盛夏将会死于哪里?自家的床上或地板?从高楼坠落到上班族面前?戒备森严的医院手术室?很抱歉,我尝试过无数种结局,但是她必须难逃一死!

嘿,你有没有爱过红头发的女孩?或者——你就是红头发的女孩?

我爱你。

我是如此爱你啊,我希望抱着你亲吻你给予你第一次,带你离开这座可怕的两千多万人的城市,就像身后有无数狱警、狼狗以及子弹的一对越狱者。你呢?

从精神病院回来的第二天,你洗得干干净净,穿着蓝色的手术服,小小的身体被推进手术室。

叶萧牵着死神等候在手术室外。他承诺一定教会她巴西柔术,如果她能活下来。

头发花白的主刀医生,北京协和医科大学的老教授,戴着大口罩迎接你。像游戏世界里的党卫军,他亲手切开过的脑袋,就跟你切开过的西瓜一样多——其中有四分之一存活至今,四分之一活过三年,四分之一活着醒来,还有四分之一死在手术台上。而你切开过的西瓜就跟梅西进过的球一样多。

你的红头发被剃掉一半,露出光光的头皮。你难堪地闭眼,觉得自己丑得要去死了,快点一刀下去解决掉吧。教授像个职业刺客,耐心地整理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并告诉你:由于癌细胞扩散太快,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

教授摸着你突出的锁骨说:在狱中等待审判的左树人,作为脑神经学科的权威专家,主动要求查看你的病历资料,提出了手术建议。他失去了两只手,只能通过口述,委托狱警记录。光是修正医学术语、错别字、英文拼写,就花了整整一宿。

但你不会感谢他,无论你是死是活,依然会唾弃他。

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刺得瞳孔收缩。无数朵莲花绽开。脑外科肿瘤手术,除了主刀医生,还有三个医生,一个麻醉师,一个护士。持续十几小时,教授将保持同一姿势,双手不能有半点颤抖,像在悬崖上走钢丝。人脑柔软如同豆腐,集中人体血液的百分之二十,神经纤维细过发丝。病人在生死之间,医生同样如此。老教授这把年纪,再要切开别人脑袋的机会不多了。

靠近你的左侧,有个年轻的男医生,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很帅。仅仅一双眼睛,已经让女护士着迷,不停抬头偷瞄。大姐,请注意点好吗?千万别分心啊。

你认出了这双眼睛——他是乐园。

随着麻醉剂缓缓注入体内,你已无力发出声音。你对乐园做了一个鬼脸,符合十八岁的年龄。乐园的目光里有液体滚动,对你挤了一下左眼,又竖起大拇指。麻醉师在给你做气管插管。

中枢神经被催眠,眼皮不可抗拒合上。最后一次体验“宛如昨日”吗?奇怪,你依然能看到一切,包括常人的眼睛所不能见的——影影绰绰的三十九个鬼魂,聚拢在手术台四周,每个人手拉手,围成一圈坚固的城墙,竖立在医生与护士们背后,像蚁穴中心保护蚁后的兵蚁们。

死神与少女,等待命运判决。

蔡骏

2016年7月14日星期四初稿于上海

2016年7月24日星期日二稿于上海

2016年11月10日星期四三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