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现在 4

苏黎世

过了午夜,加百列被人从审讯室转移到办公楼另一侧的牢房里。这里很小,墙壁被粉刷成死气沉沉的灰色,里面只有一张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个钢架,只不过上面盖了张床垫而已。厕所里锈迹斑斑,马桶里的水不停地冲着。铁丝网后面的天花板上挂着个电灯泡,一直在嗡嗡作响。他的晚饭一直放在牢门口的地板上没动,盘子里有一根肥腻的猪肉香肠、几根蔫蔫的绿色蔬菜,旁边还有一碟油腻的土豆。他怀疑那根猪肉香肠是照彼得森的意思,故意送来羞辱他的[1]。

他试图在脑子里构建铁窗外发生的事情:彼得森应该已经联系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则联系了外交部,此事说不定已经传到了特拉维夫。总理肯定要被逼疯了。他本来就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约旦河西岸正在交火;巴以和谈濒临破裂;联合政府四分五裂,濒临倒台。现在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给他添乱子,偏偏这一次,给他添乱的是个杀手,虽然已经不为政府工作,但他却落到了瑞士人手里——这又会给机构带来一起丑闻,全世界的报纸都会竞相登载这则消息,作为头版头条。

现在,扫罗王大道的那栋无名办公楼里肯定灯火通明,人们正挑灯夜战,紧急商量对策。沙姆龙呢?这件事情有没有惊动到他?这几天他在不在太巴列湖边的官邸?沙姆龙的行踪总是没个准。自从退休后,他已经出山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在危机中力挽狂澜。官方时不时就把他叫回去,在某个可疑的顾问团主持大局,或者对一个看似独立的调查组指手画脚。不久前,他被任命为情报局的临时长官。自从“退隐山林”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担此要职。加百列一直在想,沙姆龙的任期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对他来说,“临时”可能意味着一百天,也可能意味着一百年。他出生在波兰,却有着贝多因人那样灵活的时间观念。加百列是沙姆龙手下的杀手,沙姆龙会摆平这件事的,不管他有没有退休。

这个老家伙……在加百列的眼里,他一直就是个“老家伙”,虽然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他也只是人到中年而已。老家伙跑哪儿去了?有谁见过他吗?快跑到深山野林里逃命去吧!老家伙要来了!等到他现在真的老了,加百列反而觉得,他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样子,人不高,但总给人以压迫感。1972年9月的一个下午,他跑到贝扎雷艺术设计学院,游说当时还在上学的加百列入伙。他看起来一副铁铮铮的模样,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加百列的所有底细,他都一清二楚。他知道加百列在耶斯列山谷的一处集体农庄长大,对农活深恶痛绝。他也知道加百列是个孤胆独行侠,虽然已经和艺术系的同学莉亚·萨维尔结婚,但是性格一点也没变。加百列的母亲活着走出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却没能战胜摧垮身体的癌症;他的父亲也从集中营的恐怖生活中幸存了下来,却在西奈半岛被埃及军队的炮弹炸得粉身碎骨。沙姆龙从加百列的服役经历中得知他的枪法和绘画造诣一样高明。

“你看新闻吗?”

“我只会画画。”

“你知道慕尼黑[2]吗?知道我们的同胞在那里的遭遇吗?”

“嗯,我听说了。”

“你不会痛心?”

“当然会痛心,但不会因为他们是奥运选手就特别痛心。”

“但你还是会生气的。”

“生谁的气?”

“巴勒斯坦人,‘黑色九月’恐怖分子,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我们同胞的鲜血。”

“我从不生气。”

虽然加百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沙姆龙的意图已经在这些话里表露无遗。他开始一步步诱哄加百列上钩。

“你会外语,对不对?”

“会几门。”

“几门?”

“我父母不喜欢希伯来语,所以平常说欧洲的语言。”

“哪几门语言?”

“你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不要跟我耍花招。”

于是,沙姆龙决定施展他的花言巧语。他的上司果尔达已经下了命令,让他“把杀手们都派出去”,让“黑色九月”那帮混蛋血债血偿。这次行动代号为“天谴”。沙姆龙已经说过了,这次行动无关正义,只是为了以牙还牙,以怨报怨,就这么简单。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

“没兴趣?你知不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进我们的团队?”

“你找他们去吧。”

“我不想找他们,只想找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有天赋,通外语,头脑好,不喝酒,不抽大麻,不会因为头脑发热而打无准备的仗。”

而且你像杀手一样冷血,沙姆龙想。他没有把这一点挑明,只是讲了—个故事。他说,有个年轻的情报官因为卓越天赋而被派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有一天晚上,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看见一名男子在路边等车——这名男子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一样啊,加百列,他就是个卑微的可怜虫。情报官从车子里跳出来,把他摁在地上,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可怜虫死死挣扎着,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狰狞、扭曲,就像当年被他投进毒气室里的犹太人一样。如沙姆龙所愿,这个故事唤起了加百列心中的仇恨。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双方都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他们的仇恨自然也烙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