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雅各布阿瑟公园的水塔脚柱上,被喷了一圈一圈的蓝色花纹,很别致,像给脚柱穿上了针织毛袜。公园里空空荡荡。这是娜塔莉·肯尼最后一次被目击出现的地方。棒球场上尘土飞扬,沙子黏在我喉咙里,味道像泡了太久的浓茶。林子边缘一带,草长得特别长。我很意外居然没有人下令割除这些杂草,看来杂草的下场不像缠住安的乱石那么凄惨。

中学的时候,大家周末都会约在阿瑟公园碰面。我的初吻就在这里,那年我十三岁,对方是橄榄球员,他随时都在嚼烟草,那股烟味带给我的冲击,远远大过于那个吻;我吐在他的车后面的酒桶里,秽物跟酒桶里的切丁水果一起载浮载沉。

“詹姆斯·卡比西来过这里。”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约莫十岁、留着平头的金发小男孩。他手上握着一颗有细绒毛的网球。

“詹姆斯·卡比西是谁?”我问。

“他是我的朋友。他看到她抓走了娜塔莉。”小朋友说,“他看到她了。她穿着睡衣。他们在玩飞盘,飞盘掉进林子里,娜塔莉去捡,结果就被抓走了。她本来是要抓詹姆斯的,可是詹姆斯说他要待在棒球场上,所以娜塔莉跑到林子那边。詹姆斯待在这里,因为他想晒太阳。詹姆斯不能晒太阳,因为他妈妈有皮肤癌,可是他还是想晒太阳。他以前都会晒太阳。”小男孩拿起网球往地上砸,扬起了地上的尘土。

“他现在不喜欢晒太阳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喜欢了。”

“因为娜塔莉吗?”他没好气地耸耸肩。

“因为詹姆斯没鸡鸡。”小男孩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突然球就砸了过来,很用力,砸在我的屁股上,弹开了。

他扑哧一笑:“对不起。”说完急急忙忙跑去追球,还耍帅飞身扑到球上,捡到之后一跃而起,用力一扔,球弹得半天高,大约有三米,接着大反弹了几下,然后就越弹越低,越弹越低。

“我刚才没有听得很清楚。你是说谁穿睡衣?”我盯着一弹一弹的网球。

“抓走娜塔莉的女人。”

“等等,什么意思?”我听到的版本是娜塔莉跟朋友在公园玩,小朋友一个接一个回家,最后剩下娜塔莉一个人走,在短短的回家途中遭人绑架。

“詹姆斯看到那个女人抓走娜塔莉。那时候只剩他们两个在玩飞盘,娜塔莉没接好,飞盘飞到林子里,然后那个女人就把手伸出来把她抓走了。然后她们就不见了。然后詹姆斯就跑回家,然后他就再也不出门了。”

“那你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他们家找他,他告诉我的。我们是好朋友。”

“詹姆斯住在这附近吗?”

“詹姆斯去吃大便。反正我今年要去外婆家过暑假,在阿肯色州,比这里好多了。”小男孩拿起球扔向棒球场周围的铁网,哐啷啷,球卡住了。

“你住在这里吗?”他踢着地上的沙。

“嗯,我以前住在这里,现在不了。我来找朋友的。”我又问了一次,“詹姆斯住在这附近吗?”

“你是高中生吗?”他的脸晒得很黑,好像玛丽安小时候。

“不是。”

“大学生?”他的下巴沾到口水。

“再大一点。”

“我要走了。”他往后退,一蹦一跳地走了,走到一半顺便把球从铁网上拔出来,好像在拔蛀牙一样,接着转过头来看着我,神经兮兮地扭了扭屁股。

“我要走了。”他把球往街上一扔,不偏不倚砸中我的车,“吭”地好大一声,然后就追着球走了。

我在风谷镇唯一一家连锁便利商店里翻阅电话簿,我们镇的电话簿跟杂志一样薄,一下就翻到卡比西他们家。我在保温瓶里装满草莓汽水,开车到荷姆司街3617号。

卡比西家在城东的边角上,那里都是一堆破屋,房租很便宜,两室一厅。这片的居民大多在附近的养猪场工作,这家养猪场属于私人经营,供应全美百分之二的猪肉。在风谷镇随便找个穷人来问,十之八九都在那里做事,穷人的爸爸以前也是在那里做事。养猪场负责养也负责杀,养的那边倒还好,小猪仔打包、装箱,母猪受孕、圈养、猪粪清理、打扫。杀的那边就可怕了。有人负责装卸猪,把猪赶到走道上电击;有人负责抓住猪的后腿,铐上脚镣,手一松,猪倒吊挂高,一边踢腿,一边哀号,接着屠刀割喉,血溅四处,稠得像油漆,洒在瓷砖地板上,最后扔进热水槽汆烫。场里尖叫声不辍,那凄厉的哀号跟金属的声音一样刺耳,逼得人人都戴着耳塞。大家白天在无声的愤怒中工作,晚上则跑去喝酒、玩音乐,吵吵闹闹。养猪场附近的酒吧“席拉家”,菜单上没有猪肉,只供应鸡柳条,这鸡想必也是在同样破败的镇、同样愤怒的工场里被宰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