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第3/5页)

我驶进停车场。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开了一个小时,沥青铺成的道路开起来格外顺畅。停妥后,我坐在车上发呆,车子因为开了这么久而呼哧不止。监狱的围墙内传出耳语和喧嚣,放风时间到了。伏特加下肚,像被针扎了一下。我嚼着快嚼不动的薄荷口香糖,一下,两下,然后把口香糖吐在三明治的包装纸上,感觉耳朵因为喝了酒而发烫。我把手伸进毛衣里,解开胸罩,感觉胸部“咻”地往下掉,又大,又垂,像狗的折耳,搭配车窗外面杀人犯投篮的声响。这是莱尔给我的建议,他说得结结巴巴的,遣词用字分外小心:你只有一次过金属探测器的机会,跟机场安检不一样,没办法作弊,所以你最好把所有金属物品都留在车上;嗯……包括……包括你们那……呃……那……我想是叫钢圈吧?就是在胸罩上的那个。可能会害你探监不成。

好吧。我把胸罩塞在车内的杂物箱里,让我的胸部到处乱晃。

进入监狱后,警卫倒是都彬彬有礼,似乎看过很多礼仪教学录像带:是的,小姐,这边请。他们的目光接触如蜻蜓点水,我可以从他们眼中看到我的形象:可疑分子。搜身。盘问。可以了,小姐。然后除了等候还是等候。我走过一道又一道的门,门开了又关,开了又关,每道门的大小不一,俨然是一座铁门乐园。地板散发着漂白粉的味道,空气中则飘着牛肉和潮湿的气味。食堂一定就在附近。我感到一阵晕眩,怀旧之情袭来:我想起学校的营养午餐,大胸脯的妇人在水蒸气中对着收款机大喊“免费午餐”,我们几个天家的孩子就去拿酸奶料理和常温牛奶回来。

看来班恩还挺会挑时间的:堪萨斯州的死刑一会儿废除、一会儿执行,案发当时,死刑正缓期执行(想到这里,我对自己新的说辞感到不悦,我竟然用“案发当时”,而不是“班恩杀人的时候”)。班恩被处以终身监禁,但至少我可没害他丢了小命。我在铁门如潜水艇舱门般光滑的会客室外站了好一阵子。“小事一桩,做就对了!小事一桩,做就对了!”这是黛安阿姨的口头禅。我不能再想这些家庭琐事了。拘谨的金发警卫就在我身边,他话不多,暗示我:你先请。

我推开门,逼自己走进去。里面有一排隔间,共有五间,其中一间坐着壮硕的印第安妇人,正在和她坐牢的儿子通话。妇人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很凶悍。她无精打采地对儿子唠叨,儿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电话贴在他的耳边,但眼睛却看着下面。

我跟印第安妇人中间隔了两个隔间,才坐定、吸了一口气,班恩就从铁门后面闪进来,像一只投奔自由的猫。他个头很小,大约一米六七高,头发的颜色已变成铁锈色,长长地披垂在肩上,像女孩子一样塞在耳后。

他戴着一副有框眼镜,身穿橘色工作服,貌似认真的技工。会客室很小,他才走了三步就来到我面前,默默地笑着,面露喜色。他坐下来,一只手贴在玻璃上,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做同样的动作。我办不到,我无法隔着玻璃跟他掌心对贴,手心的温度让玻璃受潮,像火腿。我羞怯地朝他微笑,拿起话筒。

在玻璃的另一边,他手握听筒,清一清喉咙,眼睛往下看,好像有话要说,但是一开口就打住,徒留我盯着他的头顶看了足足一分钟。他抬起头,哭了,两行清泪滑落脸颊。他用手背擦干眼泪,笑一笑,嘴唇在颤抖。

“天啊,你跟妈好像。”他突然迸出这么一句话,咳了几声,又抹一抹眼泪。“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像。”他的眼神在我的脸和他的手之间飘忽闪烁。“哦,天啊,丽比,你好吗?”

我清了清喉咙,“我想还可以吧!我想是时候该来看看你了。”我真的长得有点像妈,我心想。真的很像。

接着,我想起了我的大哥,内心又感到一阵骄傲,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一点也没变,脸色依旧苍白,鼻梁上有个天家特有的疙瘩,而且自从凶杀案后几乎没再长高。我们的发育似乎在一夕之间停止了。哦,我的大哥,看到我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可会逗你了,我默默警告自己。接着又把这则告诫抛诸脑后。

“太好了,太好了。”班恩说着,眼神直盯着手掌侧缘。“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你,好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就是想呀想的。偶尔也会有人写信来聊起你,但那还是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附和,“他们没虐待你吧?”我愚蠢地问着,眼神失焦,蓦然落泪,只想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我什么也没说,徒然盯着班恩嘴角那一圈痘子。

“我很好。丽比,丽比,看着哥哥。”我跟他四目相对。“我很好。真的。我在这里拿到了高中文凭,在外面哪能实现,而且我现在正在攻读大学文凭呢。主修英国文学。妈的我竟然在读莎士比亚。”他从喉咙发出一串嘎啦声,他就是喜欢这样笑。“是真的,你这肮脏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