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阁案 第七章 奴

虚则易攻,实则难破。

——《棋经》

程门板从那空院子墙角挖出了一具尸首。

他先发现土里埋了一只人手,再一刨,下头露出衣袖肩膀。他忙去墙边寻见一把铁锹,费力挖起来。土里渐渐显出整个身体。他许久没有做过力气活儿,等刨尽那尸首周围的泥土时,已经累得手脚直抖。

那尸首侧躺在土中,虽已散出臭气,却未腐烂,面目双手蒙满泥土,但大致都还能辨认。是个男子,中等身量,年纪不到三十,头戴销金青绸头巾,身穿绿缎长衫,脚上丝鞋绢袜,看着至少是中等以上人户子弟。身上看不到伤处,唯有头顶有些乌黑血迹,头巾也被浸染发乌,看来是被人重击脑顶致死。

程门板不住喘着气,原以为不见凶杀劫夺,这桩怪事便无需再查。如今真的变作凶案,必须得查下去了。他望着那尸首,思忖了一会儿,大致理出了两条:

其一,去唤这院子主人韩车子的家人来认尸,先弄清楚此人身份,才好查找死因;其二,这院里造楼,自然需要许多匠人,去寻见修楼匠人,先确认是否真的造起过一座楼。

这得分头去办,至少还得一个人。早上他想着这事要交卸了,便没有去唤胡小喜和范大牙,这时只剩自己单个一人,连个帮手都没有。好在这两天豁然而悟后,他已不再如以往一般焦躁,没有帮手,至多自己多跑一趟。

他正要转身,背后猛然响起一声怪叫,像是驴子被烫到一般,唬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瞧,是吴扁嘴,瞪圆了那双小眼珠,瞅着地上尸首。那张扁嘴噗嗒噗嗒不住掀动,不知在说什么。程门板最恨自己在人前露怯现丑,瞪起眼就要呵斥,嘴刚张开,随即醒悟,忙顿了一下,收回了怒气,脸色却一时缓转不过来,便沉声说:“这尸首才发觉的,被人杀后,埋在土里。看尸状,死了已有六七天,恐怕正是发生异事那天死的。你知道这院子主人住址?赶紧去他家,唤他家人来认这尸首,查明白此人身份。”

“娘喽!小人这几天独个儿在这院子里,上午这里日头最好,小人还坐在这墙根打过盹儿。难怪小人的祖母说,孤魂常把光棍儿候。小人没娶妻那时节,半夜里常听见床边有脚步声,唰唰,唰唰的,像是牛皮底的鞋子。那时节,小人只有麻鞋穿,活到快三十岁,才买了双牛皮底的鞋子,还是一个江西人卖给小人的,那江西人那一撮胡须生得实在是……嚯咕咕……”吴扁嘴忽然捂着嘴笑起来,笑得咕咕鸟一般。

“快去唤韩车子家人来认尸!”程门板怒气重又冲了出来。

“是……嚯咕咕……是,程介史!”吴扁嘴强忍住笑,转身赶忙走了。

程门板顿时想起胡小喜那一回笑,心里随即一搐,他忙长呼了几口气,消去这些无谓烦恼。扭头一看,旁边地上有块破油毡,便扯过来盖住那尸首,而后骑上驴子,出了院门。吴扁嘴也才走到院门边,仍在嚯咕咕地笑个不住。

程门板大声吩咐:“把这院门拴好,莫让人进去乱动那尸首。”

“是,程介史……嚯咕咕……”

程门板不再理他,骑着驴往进城方向行去。他忽然想到,京城营造行的行首是云野逸的兄长,云野逸的死讯前天才报给他家,这时云家恐怕正在理丧,不好去打问。除了云家,该去哪里查问那些工匠?他想了一阵,记起来,许多工匠并非依靠营造行寻活儿,有些只在街头等人雇募,还有些又是靠牙人转介。若说牙人,门路最广的自然是牙绝冯赛,程门板几年前因为一桩讼案,和冯赛相识。但那天在军巡府院里听其他衙吏私语,冯赛似乎牵连进一桩大案,正在四处奔命乱撞,只能另寻其他牙人,这些人个个东串西联,多问几个,应该能辗转查出些线头。

于是他进了城,找见了一个认得的牙人,那人带他去见了另一个常在营造行走动的牙人,这牙人说他只在城北谋营生,又转荐了一个城南的。程门板返回城南,寻见那个牙人,那牙人说,他只给人家户寻募工匠。那楼既然是楼痴李度营建,他自己有一班常用的工匠团。他认得其中一个团头,给了一个住址。程门板照着那住址寻过去,那团头不在家中,他浑家说自己丈夫这几个月都在延庆观里做修缮,并没有接李度的活儿。不过,那妇人又给了另一个团头的住址。程门板只得又寻过去,等到了那里,天已经快黑了。好在,这回总算真的找见了,那个团头刚回家。

程门板一问,那个团头立即说:“对,那百艺楼是小人带了徒弟去造的。不过,那楼工期紧,四月鲁班爷的祭日之前就得造好,搭建三月就得完工,好留一个月绘彩画。若只靠小人这一团,六月都未必做完,因此,李相公又寻了三个团头。两团凿锯木材构件,一团和小人这团轮班搭建。这四团人都是常年跟着李相公出工做活儿,规程都是惯熟了的。哪怕这样,人工仍觉着不够,那房主后来又去寻了一个团,才算赶在清明完了工。可那楼为啥会飞走?小人听说后,哪里肯信,忙赶去看。那院门被封禁了,不许进去,小人只在外头扒着门缝瞅了瞅,那么宏壮一栋楼居然真的不见了。莫不是玉皇大帝也爱上李相公的楼,搬到天庭去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