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 第五章 执心(第2/4页)

白岗再忘不掉那女子,活计做完后,便去那鞍辔店附近偷偷打量,盼着能再瞧一眼,那女子却再未现过身。他只打问到那女子名叫俞芳,今年十六岁。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等穷丁,这辈子也休想娶到那等女子。但他生来一股执性,爱上哪样,便念念皆系于此,其他再好,也难移开他的心。

他一边辛苦攒钱安葬爹娘,一边日夜念着那女子。念得入了魔,觉着时时处处都能见着那女子,只是始终隔着几步,一寸都近不得。等爹娘终于入土,他已是壮年,实在渴极,暗中去打问了一番,得知俞家父母一味攀高,始终没有找见合适人家,如今俞芳已经二十二岁,却仍未嫁出去。

白岗心里忽而生出一丝奢想,又辛苦了两年,攒了三贯钱。那女子似在等他一般,竟仍未许配。他便壮着胆,去那附近寻见一个媒婆,请她替自己到俞家提亲。那媒婆一瞧他年纪样貌衣着,顿时笑起来,让他寒窑破洞里莫乱做春梦。他咬牙拿出一贯钱给那媒婆,求她无论如何去问问。那媒婆缠不过,便收了钱去问。回来后,摇头撇嘴说:“我说莫瞎求,你非要撅头,这一贯钱我是不退的。俞老舍人说了,他女儿年纪虽长了一两岁,却仍是囫囫囵囵一朵鲜芍药花。营造行里,除非是黄阁、云台、李氏楼这三人的徒弟,其他人莫想。”

他听了,心里反倒有了一丝亮光,忙去打问了一番。营造行那三个大匠中,黄岐选徒极严,没缝钻。云戴只收幼童,也莫想。剩下只有李度,年纪才刚满二十,尚未收徒。那时白岗已经三十二岁,这年纪想拜李度为师,连他自己都觉着荒怪。可再荒怪也抵不住俞芳当日一笑,何况如他这等光棍汉,哪里还有什么脸皮可惜?

于是,他开始四处找寻李度,只要寻见,就偷偷跟在李度身后。人都唤李度“楼痴”,样貌生得极清雅俊逸,人却果真痴得怕人。路上好端端走着,忽然便停下来,望着身旁某幢楼,比比画画、念念叨叨,也不管主人阻拦,直直走进去左看右瞧、上寻下探。有时又立在街边,泥塑木桩一般,一动不动,晒也不管,雨也不顾。

白岗先有些为难,可再一想,这样的痴人怕是反倒不会顾忌常理。于是他尾随李度回到家中,李度刚要进院门,他忙赶过去,扑地跪到地上,大声说:“李官人,求您收我为徒!”李度惊了一跳,回头望过来。白岗再不管面皮,连连磕头乞求。李度有些愣窘,没说话,只歉然笑着摇摇头,便进门去了。

白岗心里念着那女子的笑,便一直跪在那院门前。李家仆人出来看到,也极惊愕,忙进去回话,半晌跑出来将院门关上了。白岗横下了心,继续跪在那里。为了那女子,便是跪到死,他也甘愿。这一跪,便是一整夜,膝盖痛到没了知觉,想爬都爬不起来。仆人清早开了院门,一见到他,又惊了一跳,随即大声喝他走。白岗却垂着头,不管不顾。半晌,李度出来了,温声说:“你回去吧,我不招徒。”

他死硬着心,不停磕头求告:“求李官人收我为徒!”

李度为难半晌,才问:“你可识字?”

他忙摇摇头。李度微微笑了笑,转身进屋去了。他茫然不解,正在疑惑,李度又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抱了厚厚一摞书,递给他:“你若是能把这部书全都背诵下来,我便收你为徒。”

他怔怔接过那摞书,像抱了一座山,让他啃光一座山,也恐怕比背下这摞书容易。但看李度面容温善,并非在戏耍他,他一咬牙,重重点了点头。

他拜别李度,抱着那摞书,见路上有个文士模样的人,忙上前请问,才知道这摞书是李度父亲所编《营造法式》,教人如何造楼。他原本极犯难,一听,顿时有了些兴头。既然要拜师,本也该用心学一学这里头的门道。

于是他便拿了头一卷,只要碰到识字的,便去求人家教他认那上头的字。一次不敢多学,只学一句。而后便死记死背,记牢后,才去学第二句。一年下来,头一卷竟全都会认会背了。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讯息:俞芳出嫁了。

如同房梁折断,砸中脑顶。一连三天,他不吃不睡,缩在自己那张破床上,死了一般。到第四天,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我便是死,也该先去瞧瞧她究竟嫁给了哪家,丈夫是什么样等的人。于是他挣扎着起来,出去买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才缓回口气。慢慢挪着,找见上回那个媒婆打问。那媒婆说,俞芳命苦,她爹娘为贪一注财礼,将她嫁给了个痨病汉。

他一听,心头又亮了起来,痨病汉好,痨病汉活不久,等痨病汉死了,我又能有盼头。他忙又抖擞起来,一边继续苦学那部《营造法式》,一边每晚烧香,乞求诸天神灵保佑,让那痨病汉早些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