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篇 焦船案 第九章 绒线铺(第3/4页)

牛慕听了,惊得说不出话。

于燕燕坐在窗边灯前,埋着头一直在绣那个画笔匣的套子。

她想赶在丈夫出殡前绣好它,算是私心里跟丈夫做一场送别。兰花花茎快要绣到末端时,绿线却用完了。丈夫那晚抛给她的那团绿丝线,又拿给了哥哥于仙笛去查证。她顿时有些空落,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坐在那里,耳听着正屋那边和尚们击磬诵经敲木鱼之声,心里一阵空茫,不由得想起丈夫。

这时念及“丈夫”这个词,她忽而觉得极陌生。自己独自一个人,进到一个陌生人家,跟一个陌生男子同住一屋、同寝一床。跟他每天说的话恐怕不到十句,八个月,总共不上三千句。三千句……想到这个数目,她不由得怔怔抬起头,窗扇开了一半,月光极亮,满院浸了凉水一般。她心里默默自语,三千句,说起来也不少呢,一部《诗经》也不过三千来句吧。

七八岁时,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诗经》,便要爹娘哥哥们教她读《诗经》,可她家只是世代乐器匠人,哪里会读那等古经?她却是一旦生了念头,便再压不住,连饭都闹得不肯吃了。还是三哥于仙笛,曾读过几年书,通些文字,见她这般想学,便去外头求拜了一个儒士,教他读《诗经》,学了回来再转教她。第一首学的便是那首《燕燕》。她原以为那首诗必定十分欢悦,谁知道竟那般伤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三哥细细讲给她听,说这是一首送女远嫁诗。她听了,虽然并不真懂其中意味,却也极伤心,大声说:“这诗写错了!出嫁明明是离开家,为何说归?”三哥愣了半晌才慢慢说:“女孩儿迟早要嫁人,嫁了人才算真有了自己的家。”她大声嚷:“我不要嫁,别人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回想起儿时那句话,她心里一酸,泪水又忍不住滚落。父母闲谈时曾说,各人福分皆有限量,早用早尽,晚用晚享。自己生下来便受父母兄嫂宠爱,怕是早已用尽了福分,到这时,便注定要遭遇这孤凄。

哀凉之余,她心里又隐隐升起些不甘。当年三哥于仙笛教她另一首《頍弁》,里头一唱三叹:“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三哥说茑与女萝都是藤蔓,要依附松柏才能生长。女儿家便是女萝,遇见可信可敬之君子,一生得靠,因此心里悦怿。她却立即嚷起来:“自家立不住,靠别人才能生长,还不如不活呢。”三哥听了,笑着赞道:“古人中也有像你这么想的,因此把《诗经》的句子都改了,《古诗十九首》有一句‘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诗仙李白也有一句‘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菟丝也是藤蔓,和女萝便没有了高低强弱,两个互帮互扶,同生共长。你心里是不是更乐意这般呢?”她忙用力点头:“本就该这么样嘛。”

她心里默默对丈夫说:典如琢,你我既约为婚姻,便该同心共老。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一句都不跟我说,便自作主张,撒手离开。“凄”是妻之泪,你心里既从没当我作你的妻,我又何必为你哀凄?我是女萝,你却并非菟丝,更非松柏。

她望着手里那幅绣作,心想,绿丝线用完了,花茎略短了些,就由它短吧,这不正是我这场姻缘?她从针线箩里挑出一卷浅蓝丝线,打算接着短茎开始绣花朵,这朵兰花绣完,这场情分也便终了。可刚寻到线头,拈起针要穿时,头忽一晕,随即胸中一阵泛恶,猛地呕了起来,连寻唾盒都来不及。半晌,她才喘过气,却猛然想起娘悄悄嘱咐的话,不由得呆住,低头望向小腹,心里一凉:这个月的月信已迟了几天,这一向身子也时时疲乏倦怠,莫非……张用从黄土刷饰匠黄瓢子家出来,骑着驴又去寻另一个人。

这人是个贼,名字张用已经忘了,只记得姓毛,便随口唤他“毛球”。两年前,犄角儿因父亲患病,回家去照料。张用独自在家,在院子里乱瞅时,瞧见娘留下的那只母鸡在鸡圈角落小窝棚里孵卵,他忽然生出个念头:母鸡孵卵,瞧着并没有其他特异,只是用肚羽保暖。人若用小火慢焙,能不能孵出小鸡来?

他不能有念头,一旦生出,便得动手。他立即去厨房寻了一个扁腹小陶瓮,里头铺了一层软絮。又想直接火烤怕会过热,便搬来个大铜盆,舀了大半盆水在里头,架在泥炉上,将陶瓮浸在水盆里,这才燃起了炭火。这间隙,他去选了十几个鸡卵,小心排放到陶瓮里软絮上,又用一块软布盖在上头。而后跑进鸡圈,顾不得那只母鸡惊叫扑腾,抓起它,伸手试它腹温。记在心里后,又跑回炉边,不住用手测水温和絮温,等絮温和母鸡腹部差不多时,将铜盆端下炉子,放到一边,盖上了笼盖。炉子上另烧起一大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