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猫眼

同一时刻,晨曦照耀罗刹之国。

残破的宫殿废墟间,站起一个美丽的女子,几片落叶飘到她额头,一如这毁灭了的国度。顶顶揉着眼睛,离开古老的浮雕回廊,走下斑驳的石头台阶,宫殿外是荒凉的花园,曾经的“兰那精舍”,不时露出几尊倒塌的佛像,只有晨起的鸟儿婉转啼鸣,提醒她已回到人间。

不再是梦了吗?她轻轻地捏了自己一把,疼痛流过神经传递到大脑,她这才确定无疑地相信,现在是神秘的罗刹国遗址,2006年9月28日清晨六点半。

顶顶走进杂草丛生的小径,凌晨的梦里她同样走过此地,不过时间却是八百年前,她身着兰那公主的装束,来到一个挂满藤蔓的长廊,有个叫仓央的古格武士,向她倾诉万里之外的传奇。就像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向忽必烈大汗讲述他到过的地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原来地球居然是圆的!

此刻,她大口地呼吸着寻找长廊,视线里却是茂密的树叶,有的佛像隐藏在一堆植物中,或是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一不留神便会掉下深渊。

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长廊连同她的梦境,全都湮灭在时间的尘埃中。

顶顶坐在一堵倒塌的石墙边,心里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丢失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低下头鼻子一酸,竟有些想要哭出来的感觉,赶紧仰头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溢出眼眶。

那只是个奇怪的梦?还是真的“穿越”到了八百年前?或是埋葬在此的灵魂向她托梦?甚至就是自己的前世——罗刹之国的兰那公主?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顶顶摸着胸口,再看看包围自己的茂密树丛,还有身下那仅剩半张脸的佛像,或许这一切都早已注定?

命运曾让她进入古格,命运也让她驾临罗刹。

脑中的碎片再度飞舞起来,像锋利的玻璃划过脸庞,完美无瑕的洁白皮肤上,一道道胆战心惊的血污,让那张脸如此冷酷如此生动。

这又是未来哪个时刻的场景?抑或千年之前哪个人的遭遇?顶顶不禁盘起双腿,如佛像般坐在石墙边,树叶的阴影整个将她包裹起来,似乎与这些废墟融为一体。

意识在飞……在飞……在飞……在飞……飞到十几年前的某个瞬间,漫天黄沙的北方小城,郊外矗立着白塔与喇嘛庙,不时有疲惫的双峰驼跪倒在地。

那时顶顶只有十岁,脑后扎着小辫子,陪外婆远远眺望寺庙金顶。春天的风沙忽然平息,意外露出一片澄蓝的天空。行走了几百里的驼队重新出发,牛羊被赶出了栏,就连那匹传说中的黑骏马,也在谁的胯下奋蹄而奔。就在这再现生机的春日黄昏,顶顶的耳边嗡嗡叫了起来,眼前闪过无数白色的光点——不,那是碎片,刀子一样锋利的碎片。虽然她睁大着眼睛,却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有那些锋利的刀片,紧接着变成黄色的沙子,粗大的沙子越来越密集,最后化作满天遍野的尘土,像地毯一样覆盖大地,所有的人和房子都被压住,整个世界变成了土黄色,像亘古荒凉的火星。

当顶顶重新看见世界时,仍然是蓝色的天空,碧绿的草原,一切都生机勃勃,外婆正领着她走向白塔。她突然抓紧外婆的手,硬是将外婆拖向一座小山,她知道那里有一座山洞,曾有考古队在洞里发现了契丹国的公主墓。十岁的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连外婆也无法阻拦她,就这样被拖进了山洞里。

几乎在同一刹那,外面响起了恐怖的呼啸,蓝天顷刻变成了“黄天”,转眼又成了“红天”,那是血红血红的天空,整个都被尘土覆盖着,暗得就像红色的子夜。外面的人们惊恐地惨叫着,谁都想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沙尘暴便降临人间。骆驼们也趴在地上哀嚎,卡车司机停下车逃命,大家寻找一切可以掩蔽的地方。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黄沙如大雨倾泻下来,强劲的力量卷走弱小的人们,打碎露天的房子。藏身在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惊异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隐蔽曲折的洞口保护了她们,几乎没有一粒沙子飞进来,就像在防空洞里观看大轰炸。

外婆抚摸着顶顶的额头说:“你是个不平凡的孩子!你有一双海力布的眼睛。”

三个小时后,沙尘暴神秘地消退了。有数百人在这次灾难中丧生,许多房星倒塌,更多的牲畜死亡,就连喇嘛庙都未能幸免。只有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安然无恙,但外婆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同时也关照顶顶要保密,这是命运赐予的力量,只有深藏心底才能保护自己。

此后,每年她都会经历一两次这样的事,甚至会在梦中亲眼目睹。做梦已成为她最恐惧的事,有段时间她强行不让自己睡觉,但总是无法避免梦的降临。每次醒来都会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但每次都会在不久之后应验成真。只有音乐才能让她忘记做梦,于是她拼命学习声乐,直到可以去北京读大学,成为科班出身的音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