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第5/12页)

在这种假设的前提下阅读《漫长的告别》,必然会意识到其中与《了不起的盖茨比》重合的部分不少。特里·伦诺克斯对应杰伊·盖茨比,马洛不用说相当于叙述者尼克·卡拉韦。故事发生地长岛(郊区住宅)和曼哈顿(大都市)置换成空闲谷和洛杉矶。特里·伦诺克斯拥有巨大财富,过着优裕的生活,终日穿梭于各种舞会,私底下却与黑社会头目有联系。这一点和谜一般的男人杰伊·盖茨比相似,文中明确暗示他直接插手了许多坏事。盖茨比和伦诺克斯内心都还拥有已经失去生命力的美丽的纯粹梦想(它们的凋亡,从结局来看,是由血腥的战争导致的)。他们的人生被这种沉重的丧失感压迫着,原来的人生道路已经发生巨大改变。最终结局是代替女人死去,或是迎来模拟的死亡。

马洛明知特里·伦诺克斯人格上的弱点,也深知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和道德上的颓废,还是和他结下友情。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恶棍曼宁德兹嘲笑他和特里的关系就像青涩友情小说中写的那样,马洛找不到能有效还击的话语。他能做到的只是最后暴揍对方的肚子,非常直接地采取了不知所措的小孩会采取的行动。初次见面的律师恩迪科特也说:“你让我觉得好笑,马洛。你在某些方面很孩子气。”

但是,不管我们是否愿意,都能从马洛有几分孩子气的反应中看到那不合时宜的幻梦少年的身影。我们偶尔能感受到隐藏其中的困惑。马洛孤独地生活在洛杉矶这个难以描摹其真正面貌的大都市里,为了维持自身的规范,时而孩子气,时而不得不扮滑稽。这种孩子气和滑稽,与尼克·卡拉韦展现出来的顽强的生活状态相呼应。《漫长的告别》中马洛背负着的深深的忧郁和孤独,青年尼克·卡拉韦是在东部都市的喧嚣中、在未曾有过的经济繁荣中体验到的。憧憬和幻灭的故事完全吻合。这些故事是个人和都市之间反复出现的斗争故事。事实就是:菲茨杰拉德和钱德勒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对大都市纽约和洛杉矶始终抱着爱憎交错的情感。这两位作家以他们身处的大都市为舞台写了许多作品。在实际生活中,他们从未感到那里是自己本来应该存在的场所。菲茨杰拉德灵魂的根在故乡中西部,而钱德勒灵魂的根在少年和青年时代待过的英国。即便这样,他们的心灵还是常被巨大的都市吸引。他们需要一栋巨大的楼阁来建构他们的故事。

两个完美的叙述者

在这两个故事中,菲利普·马洛和尼克·卡拉韦分别承担了第一人称讲述者的角色。他们仔细深刻地观察周围的事物,绘声绘色地汇报一切。他们一边移动自己的身体,一边慢慢转移视线,逐步向我们汇报特里·伦诺克斯和杰伊·盖茨比的故事。时而紧贴对方,时而拉开距离,时而完全远离,却的的确确推动着故事向前发展。他们的双眼一帧一帧截取这个世界。他们的个性(尽管尼克和马洛的个性有相当大的差别)使得其汇报极其人性化,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讲述的细节让人仿佛能伸手触摸到。而读者侧耳倾听着这些丰富多彩的汇报,不由自主默默地向着道路尽头那不祥的地点,向着存在于那里的致命的大瀑布而去。

读过《漫长的告别》和《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两部小说的读者也许能够发现,马洛和特里·伦诺克斯之间那种静静萌发的让人既恐惧又感到微妙的情感运动,和尼克·卡拉韦对杰伊·盖茨比渐渐生出的一种直观的、矛盾的、进退两难的深层想法——因为达到的程度过深,使得本人都无法准确把握——几乎是同质的,在两部作品中都成为故事展开的一大要素。每个人原本都不曾有积极追求友谊的想法。主人公(叙述者)尤其没有,就这样凭借偶然的积累硬是宿命般地加深了联系。为什么他们会生出这样深刻的想法?不必说,自然是因为他们(叙述者)在各自的对方(盖茨比和特里·伦诺克斯)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分身。简直就像是在一块略微有些扭曲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小像。其中有着与此相似的同类化,有着强烈的憎恶,还有难以抗拒的憧憬。暴露对方深藏的矛盾,也就意味着将自己(包括镜中的自己)的矛盾暴露出来。但无论如何,这矛盾不得不暴露。因为他们为了保持自我端正所用的规范和道义会自动要求他们这么做。

小说中有个情节,作家韦德向救了他的马洛说:“我开始喜欢你了。你有点儿混账——跟我一样。”“混账”这种表达含有“不被世人接受”的意味。韦德本能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马洛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友情(或共鸣)。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特里·伦诺克斯。马洛和特里·伦诺克斯还有罗杰·韦德都不是能被普通世人接受的那类人。他们只能生活在普通世人之外,所以他们会在心灵深处彼此心意相通,所以他们的那种友谊的结局会和世间普通的友谊大相径庭。更进一步,或许该说是必定更加纯粹。然而只要略微有点相错,相交的心灵之间便有可能产生大扭曲,出现血腥(随着故事的展开,出现了实际的摩擦和血腥场面)。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时常认真检验各个细节,奉献出自己,接受对方——有时候正如字面所示,奉献出性命。所以事情不得已带上了仪式性的意味,有时不得不带着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