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第2/12页)

我们读了几个以菲利普·马洛为主角的故事,了解了菲利普·马洛对各种事物的意见,理解了他的行为的基本模式,对马洛的生活姿态——不管多么细微,只要是钱德勒的粉丝——恐怕会产生共鸣,进而被其同化。然而,我们由此就略微理解菲利普·马洛这个人的本质了吗?恐怕不是这样。我们在此能够理解的终究只是菲利普·马洛这个“视角”截取世界的方式,只是这台机器的准确运作规程。虽然那些是极其具体、可触摸的,却不可能把我们送去别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们几乎无从得知。实际上,马洛可能是在距离我们数光年之遥的某处。在一个无论怎么走也不可能抵达的灵魂边界般的地方。不,或者相反,马洛也许深藏在我们自身之中。也许他已经化成肉眼看不到的分子,进入了我们的身体。

仔细观察的话,我们会发现,许多相互矛盾的因素、相互排斥的性质在马洛这个人物身上共存着。远和近,具体和抽象,准确和模糊,实用性和符号性。如此深的矛盾性,在活生生的真实的人类身上是很难见到的。而且,进一步考虑这种矛盾性,我们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菲利普·马洛这个存在,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类,不如说是一种纯粹的假设,或是纯粹假设的载体(至少我是这样看的)。采取这种观点,关于钱德勒的小说,许多事情就更容易理解了。

暂且匆匆下个结论,或许可以非常简单地说,通过菲利普·马洛这个存在的确立和代替自我意识这个桎梏的有效的“假说系统”的建立,钱德勒独自从推理这个非主流领域中发现了走出近代文学易陷入的死胡同的规则,并成功地将这种普遍的可能性展示给全世界。而且,他把这种可能性放在托盘上端到了我们面前。给。

钱德勒的独创性

这种文学手法自然不是钱德勒一个人发现的,这样的文学类型也不可能是他独自创立的。在他之前先行的有欧内斯特·海明威和达希尔·哈米特(3)。有一种彻底消减心理描写的文学类型,即所谓的“非情”体系文学。通过这种文学类型,海明威对美国文学风格的可能性做了革命性的推进。他认为行为正是心理的表象。

举例来说,《永别了,武器》的最后有这样一段描写:爱恋的女子徘徊在生死边缘,处于不安和焦虑中的主人公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里吃了不少东西。海明威几乎没有一个字提到主人公的不安和焦虑。只是细密而又简洁地描写他吃了什么又喝了什么。只是简短提及咖啡馆的外观、那里的人们、服务生和主人公之间实际的对话。读了这些,读者就能实实在在地理解主人公精神上究竟被逼迫到了何种地步。自然,海明威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想要表达什么。因为人的行为处于自我的强烈影响下,在许多领域受到自我的支配,作家通过具体细致地描写人的行为,就能够客观地勾勒出自我的轮廓。这就是海明威的写作方式。这在很多情况下比直接描写自我更有效。当然要写得好才行。

哈米特把海明威的命题向前推进了一步。如果省略心理描写可行的话,那么删去自我存在这一前提(尽管是暂时的)是否也是可行的?哈米特虽是位优秀的作家,可文字的取舍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这是哈米特作品最根本的魅力,同时也是他的一个缺陷。哈米特的文章有时会把我们带往超现实主义的又硬又冷的地方,有时则会把我们带去前卫的地方。但是,有时又把我们扔在枯燥乏味、令人难以忍受的境地。就像托马斯·品钦(4)一样。

雷蒙德·钱德勒的作品的类型和海明威的不一样,和哈米特的也不一样。钱德勒以海明威的“作为前提应该存在的事物”和哈米特的“没有也无所谓的事物”为自我的存在场所,提出了“假设”这个新概念。这的确是身为小说家的钱德勒的原创。钱德勒将自我设定为一个黑匣子。不能打开盖子的、坚固的、彻底符号化的匣子。自我的确存在。在那里发挥着完美的功能。但是,存在归存在,核心“不清楚”。而且那匣子尤其不要求能打开盖子。不要求能够确认其中的内容。它在那里——只要这一点成为共识就可以了。因此,行为不必被自我的性质和使用方法所束缚。或者也可以换种说法:不必一一证明行为被自我的性质和使用方法所束缚。这是钱德勒创立的故事风格的一个命题。

钱德勒为什么会采用这种手法呢?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将他想讲述的虚构故事打造成更自然、更绚丽、更有说服力的故事。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甚至不论在任何世界里,菲利普·马洛这个人物都不可能实际存在。钱德勒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他是他创造的。小说中的私家侦探“不是实际存在的,也不可能实际存在。他是一个行动的人格化,一个可能性的夸张”。那自然是一种有意识的假设。如果在小说中不得不设定马洛是拥有更真实自我的更真实的人物(就像海明威笔下的尼克(5)),那么钱德勒的小说肯定不会获得今日这般自在的存在感。马洛秉持的美学和哲学,或者那种行为规范和雄辩,或许只会化作稀薄的大背景。小说本身也会成为不自然的、令人不舒服的滑稽之作(模仿钱德勒作品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就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