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脸

“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喔。”

在没有暖气、又冷又小的房间里,那个人对我这么说。

隔着肮脏的蕾丝窗帘,外头有只大乌鸦以巨大的喙啄破丢在房子与庭院外墙之间的厨余垃圾袋,偶尔发出浑浊的声音。

“不能告诉爸妈,当然也不能告诉朋友。”

那张瘦得像骷髅的脸面对着我,再次确认。

“我没有爸爸。”

“这样啊。”

“不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请放心。”

她不太相信地盯着我的瞳眸好一会儿。坐在起毛榻榻米上的她,捧着一个扁平布包。深绿色的布严密裹住的东西,约有教室的桌面那么大。

“真的吗?”

“嗯。”

她似乎终于同意。只见她以枯枝般的手指缓缓解开布包,里面的东西逐渐露出一部分。

“那个……”

我不禁探出上半身。

这真的能帮我吗?

这到底有什么用处?

窗外再度传来浑浊的声响。

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放学的路上,我跑进陌生女人家中。这个人是谁?腿好痛,左腿内侧像遭叉子戳刺一样疼痛。对了,就是因为这个伤,我才会来到这里。

深绿色的布被轻轻拉到旁边,其中的东西映入眼帘。那一瞬间,我倏然忆起白天的遭遇。那发生在教室里,是他,是S……

(一)

我暗暗想着,绝对不能动。

我晓得皮肤正遭严重拉扯。露出制服短裤的左腿内侧和椅子完全密合,要是不小心一动,我就惨了。我弓着背悄悄嗅闻,味道有些刺鼻--是三秒胶。我的左腿被黏在椅子上。

讲台上,岩槻老师以粉笔敲击黑板似地写出“小野妹子”。他才三十出头,头顶和后脑就没一丝毛发,一面向黑板,光秃秃的部分就暴露在全班眼前。

“世界三大美女是埃及艳后、杨贵妃,还有……”

岩槻老师拿着粉笔蓦地转过身。

“这个小野妹子。”

他确认般扫视我们一圈后,继续道:

“才怪。”

教室里缓缓响起汽水冒泡般静静的笑声。

但是,没有半个同学由衷觉得岩槻老师的笑话有趣。要是不笑,岩槻老师肯定会歇斯底里发作。每遇到那种情况,他脖子以上随即像换个人般双眼倒竖、嘴角僵硬上扬,接着便开始颤声点名坐在前方的学生,突然问起尚未学过的难题。

倘若答不出,他就会露出蜥蜴般狰狞的神情要我们罚站。

所以,只要岩槻老师说笑话,我们都会笑。

那时候,三十八个学生中笑得最真的大概是我。因为我绝对不能让老师歇斯底里发作,不能被罚站。现下叫我站起来,黏在椅子上的大腿内侧想必会如乌贼那层薄膜一样被撕下。当然,我不能告诉老师原由,否则S不晓得又会使出多恐怖的手段报复我。

我屏着气,慢慢改变头的角度。与最靠窗的我正好在相反的另一边、同一排的靠墙侧,S白皙的面孔像只画上黑点的纸,平板无表情的双眼越过一整列的脸直盯着我。

刚刚下课时间结束,我从厕所回教室时,曾瞥见S从我的座位离开。我应该更提高警觉的,但我只瞄一眼,确定没图钉或水彩后便就坐,完全没注意到椅子被挤上透明三秒胶。

之前有一次,我向岩槻老师报告S的行径。于是,老师把我和S叫到办公室,并当场质问S。S老实承认犯错,老师非常满意,要我们在他面前牢牢握手,就此结束调解。当晚,我家信箱马上被放进没有脚的蚱蜢、螳螂和金龟子。

妈妈发现后,问我晓不晓得原因,我回答不清楚。最后,妈妈猜测这些残缺的昆虫是同栋大楼小孩的恶作剧。--我不能让妈妈操心,前年爸爸去世后,妈妈就单打独斗地挣生活费。虽然酒愈喝愈凶,却也更拚命工作,还要做家事,一个人担起两个人的责任。我不能伤妈妈的心,不能说出实情,妈妈若知道……

“其实是小野小町。”

妈妈一定会哭,一定会背着我躲起来掉眼泪。

制服短裤下的两条腿,先前也常成为S的目标。有一回上体育课时,趁四周视线都集中在跌倒的同学身上,S以利如剃刀的跳绳不停抽打我的小腿肚。另一次则是在下课的走廊上,他突然拿自动铅笔刺向我的膝盖后面。如今,那根铅笔芯还留在我的皮肤内。

现下是十二月,再过三个月,四年级的第三学期便要结束。依学校规定,男生制服从五年级开始换成长裤,届时S就不会找我这双腿的碴了吧。当然,我不认为S的攻击会就此画下句点。头、脸、眼睛、手、夏天的手臂,S将瞄准哪里?他一定会继续攻击我。

我转头向前,侧面承受S刺人的视线。我伸手进抽屉,摸索着找到三角尺,悄悄拿近左腿,把尖尖的角插进腿和椅子之间,塑料冰凉的触感立即传来。我试着将尺往里推,尖端却碰到硬物而停住,大概是三秒胶已完全凝固。我面向前方,只有右手不断使劲,但始终毫无进展,尖端碰到的硬物不肯改变形状。我加强力道,尖端偏离三秒胶的阻隔往上移,猛地刺进大腿。我痛得缩起脖子,在冬天的教室里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