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隐鬼(第2/7页)

“素面。”

我吃了一惊,因为最近她经常连我在问什么都不明白。

“素面吗?好。那就吃素面和蔬菜吧。”

我望向墙上的日历。三十一个格子中的每一个都分三行,布满了我的字迹。“早饭吃了”、“午饭吃了”、“晚饭吃了”——从一号开始到今天的格子的中间部分都盖上了红色的圆印。不这样确认的话,母亲就会反复要吃的。

母亲胡乱地拨开桌子上的东西。彩纸漫天飞舞,剪刀重重地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剪刀,放回柜子里,母亲又探向桌子的抽屉,将以前经医生劝说而买的画纸和彩色铅笔取出。

“要画画吗?”

没有回答。

我决定将进行了一半的工作做完。我对着作业机,将印材塞进印床。“吉冈板金工厂之印”的篆书文字已经清晰可见,再将轮廓刻得深点就完成了。这样手刻的印章比委托工厂用机器刻价格更高,虽然是很好的事,但是最近订货突然开始减少——果然还是车站大厦中新成立的连锁印章店的原因。

从母亲的桌上传来彩色铅笔在画纸上滑动的单调声音。

窗子外面,一群孩子热闹地经过。该是小学的放学时间吧。这群孩子似乎进了斜对面的小型儿童公园,我试着从窗帘的缝隙向他们望去。公园里,孩子们围成一个圈正在猜拳。没过多久,只剩下一个人,其他的孩子们都唰的一声散开了。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在玩现在很罕见的捉迷藏游戏。一个身穿黄色T恤的瘦弱少年将自己藏在了公园一边的绿色植物后面。将后背完全暴露给我的他似乎正在等待公园中心的“鬼”【捉迷藏中找人的一方被称作“鬼”。】数完数。

眺望着散布公园内的少年们,我想,总有一天母亲会逝去,我也会逝去,那时父亲留下的这家店会怎样?即将四十五岁的我无妻无儿,亲戚中的谁会来接管处理这家店吗?

回头看向母亲。她正对着画纸。浅绿色的铅笔咔嚓咔嚓有规律地动着。画纸的下半部分画着许多像刀子一样尖的绿叶,在这些绿叶上面,母亲正在点缀着小小的浅绿色的点。

“那是……”

我像吞下了冰块一样从腹中涌起一股寒气。

浅绿色的小花。

竹花——

02

据说山白竹的花三十年才开一次。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山白竹开花。

在长野县的山间,父亲拥有一幢别墅。靠输入印材而获得一定成功的祖父很喜欢排场,将印章店和别墅一起作为遗产留给了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每年夏天,全家都要到那幢别墅住上一段时间。虽然修建得很简易,但在水楢的叶子中透露出来的阳光照射下,屋子里总是满溢着甘甜的树木香气。因为别墅位于一座名为御座山的山腰处,所以中午之前周围的空气都如白雾般,十分美丽。

不过就算去别墅度假,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报纸或者偶尔带着钓竿信步走出玄关;母亲也和平时在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要花一小时去食品店买食材。她给我们做的食物也和平时一样,闲下来的时候仍然认真地打扫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直到小学,我都很享受在别墅的生活。那时我经常带着许多漫画,环绕着树木的香气,在寝室的壁橱里埋头阅读。可是就在若干个夏天过去之后,不知从何时起,别墅变得不再陌生,我上中学以后,甚至觉得被父母带来别墅是一件很烦恼的事。不过父亲是一个极度不喜欢听取家人意见的人,所以每到夏天,我也只能默默地坐上父亲驾驶的灰色小轿车。

和那个人初次见面是在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比同学都晚一点变声——瘦长的身体却仍旧一口童声,显得极不相称。

那天午后,我没什么事可做,就在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树叶繁茂的水楢下,遍布着山白竹,其间有一条野兽走过似的小径,延伸向远方。白天我经常走在上面消磨时间。周围静谧得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枝叶伸展的声音,偶尔有风吹过,一面的山白竹仿佛融入风中一般一齐露出叶的背面。在这样悠闲的散步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人。祖父留下的别墅就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所以当雾霭的视线前方现出一个纸片般的人影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人身穿白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凉鞋,从小径的彼方逐渐接近。我所在的地方,两边的竹叶正好伸出来,容不下两个人错身。当她来到我身边时,我转身略微后退,脚下的拖鞋踏到了山白竹丛中。

“谢谢。”

她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道谢后,我不觉别过头,脸朝下。她的脚趾甲上涂着淡淡的橙色指甲油,左脚的小脚趾边上有一道短短的伤痕。精致端正的容貌和新鲜的伤痕不甚匹配,因此我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