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6页)

“你别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怕邻居听不见吗?”陈母说。

“我就是怕,怕邻居看见她再走进我的家!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

家燕突然进来,喊:“爸,你别骂了,她回来了,就在下面。”

“她还有脸回来!”陈父并无顾忌,大声地骂。

“她不回来去哪里?”家燕小声地说,“她在这里举目无亲……”

“她不是有男人吗?!你还怕她沦落街头,沦落街头也不管你的事,你要管的是自己的脸面。”陈父说,看了看家燕又说,“树活皮,人活脸,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没让学生骂过一句,更没有做过一件昧心事,到头来却要低着头走路,我活得窝囊啊!”

“爸,你别这样,她……不能怪她,是萨根把她灌醉了酒……”家燕说得词不达意。

父亲哼一声,用手指着女儿的鼻子说:“萨根怎么没来灌你的酒呢?不要跟我说这些,不是我无情,是她不义!我已经活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做过绝情的事,今天我就要绝一次!是她逼我绝的!”

“爸……”

“你不要说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今天不是她走,就是我走!”

惠子冷不丁从门外进来,对二老深深地鞠一个大躬,镇静自若地喊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这就走。”

陈父闻之,率先拂袖而去,继而是家鸿,继而是陈母,都未置一词,气呼呼地走了。家燕悲痛地抱住惠子哭,倒是惠子反而出奇镇静,安慰她:“小妹,别哭,是我不好,我对不起爸爸妈妈,让他们丢脸了。来,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家燕哭:“惠子姐……”

惠子笑:“别哭小妹,别为我难过。家鹄经常说,人生就像一个方程式,一切因果都是注定的。”

两个人,一个哭着,站着,一个静静地收拾着东西,好像受难的是家燕,好像惠子昨天吃了那药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羞涩、腼腆、温顺、说话小声、做事胆小的那个小女子,而是一个处事不惊、大难吓不倒、风浪吹不垮的女强人。她镇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干脆地与家燕拥抱作别,然后提着箱子下楼来,没有泪水,没有悲痛,好像是住完旅馆,没有任何依恋和感情地走了。

经过客厅门前时,家鸿突然从里面出来。家鸿递上纸笔,冷冷地说:“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

是离婚协议书!

惠子看着它,思量着。

家鸿说:“你走了,我们家鹄还要重新生活。”

惠子听了,说:“好,我签。”

就签了。

家鸿掉头又进了客厅,关了门。惠子继续往外走。走到门廊里,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放下箱子又回来,回到天井里,对着二老的房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希望我的走能带走我给你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祝你们身体健康……”

说着说着,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呜呜的哭声,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腰软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堆垃圾。家燕刚才一直尾着她下楼,只是走得慢,没有跟上。这会儿,她上来扶起惠子说:“惠子姐,好了,起来吧,我们走。”

两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家鸿赶出来,喊:“小妹,爸叫你呢。”老头子确实也在叫她,叫她别跟个贱货到大街上去丢人现眼。

惠子说:“小妹,爸叫你呢,快回去吧。”

家燕哭:“你去哪里呢?”

惠子笑:“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我必须走。”

就走了,就又变成刚才那个女强人惠子,没有回头地走了。从此,惠子就像一只鸟儿永远飞出巢穴,再也没有回来过。家燕哭了好一会,又猛然甩开腿追到巷子口,远远地看见惠子拎着皮箱,埋着头,左一脚,右一脚,摇摇摆摆独行在大街上。

这是惠子留给家燕最后的记忆,像一个被逐出天堂的女鬼,浑身散发出一种孤独、悲伤、贫寒、弱小、可怜的气味,好像风随时都要把她吹走,又好像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坏人把她带走。

陆从骏今天像料事如神的诸葛亮,在家静候佳音。他对自己说,赤膊上阵大干一番,总会收到一点好处的,像屠夫宰了猪,没有猪肉,猪下水总是要收一些的。换言之,他知道今天会有佳音传来,却没有想到最早给他送佳音来的人是杜先生。

“好消息,”是电话,“萨根要滚蛋了。

“啊,真的?”

“我跟你开玩笑,你还不够资格吧。”

“太好了太好了,是你找了大使先生?”

“如果萨根不犯淫戒,我找了也没用。”

“就因为偷奸的事,大使把他赶走了?”

“是的。”听筒里发出杜先生一贯的笑声,“什么是美国?总统就职时要按着《圣经》宣誓,威尔逊(一战时期的美国总统)摸了下打字员的屁股差点丢了总统的帽子,这就是美国,你以为!美国不是花花世界,美国是以清教立国的,家庭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我们的大使先生可以容忍萨根当间谍,但不会饶过他当淫棍。嘿嘿,这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