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10页)

陆所长迎着江风,手指交叉,双手往前平推,然后伸成一个“大”字,狠狠舒了一口气。这个动作自然使得他抬头仰望起夜空来:这晚天气很好,星月齐空,那满天的明星仿佛不解人意,欢快地向这个满目疮痍的大地洒下闪烁而精致的光芒;反倒是那弯下弦月,在激烈的星光中显得疲惫而倦怠,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而神秘。陆所长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富有魅力的星空,它打破了以往平淡的静谧,隐隐露出宇宙浩瀚的狰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活力。陆所长心中的千头万绪,就这么在如织的星光中渐渐理得清晰,千头万绪从一瞬间开始,变作一条越来越明白的线,而这条线的起点和终点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那就是陈家鹄。

是的,是他,陈家鹄!海塞斯也好,萨根也好,惠子也好……包括杜先生在内,人人都有动作,人人都有目的。在他们所有或简单、或繁复、或直接、或吊诡的动作以及或好心或歹意的目的中,直接指向的都是陈家鹄。他陆某人如何对待陈家鹄,势必成为一切问题的关键。

那么,该如何对待他呢?答案其实很明显:就是让他尽快下山,进入黑室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必须尽快将陈家鹄和惠子的婚姻一刀两断。

可又如何来下刀呢?陆所长的思绪像夜色一样弥漫于天际。自然,让惠子消失掉最简单,最容易,但也是最为不妥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让陈家鹄看出点什么破绽,他要报复起来也最致命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让陈家鹄对她死心,主动和她分道扬镳为好。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是日方间谍。今天惠子陪萨根去被服厂,这件事一度让他兴奋了一下,觉得这就是证据,但现在他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想,如果惠子和萨根是一伙的,他们就没必要多此一举,找汪女郎去邮局打听地址,她完全可以亲自去的。她为什么不亲自去,舍近求远地去找汪女郎?这有点情理不通。情理不通就是证据不圆,有缝隙,有漏洞。会不会是惠子被萨根利用了?这个老色鬼!他一时陷入了纠结中,苦思,冥想,困惑,胶着,迷茫,乏力,无助……随风包抄着他,吞没着他,他感觉到了夜风的冷。

依然是这天晚上。

海塞斯的心情却与陆所长截然相反。

海塞斯离开侦听处,直接回了破译楼。在灯光昏黄的走廊上,海塞斯遇到了值夜班的钟女士。再昏黄的灯光也遮蔽不了钟情人那双写满三分幽怨和七分渴望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猫眼,能够穿人心魄,伴随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温柔地刺向海塞斯敏感的神经纤维。海塞斯却没有迷醉,他上去把住钟女士的双肩,像情人却更像是长者,面色凝重,用散淡而严肃、平静而不容辩驳的口吻对她说:“我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应该比我更能理解,所以……改天吧。”钟女士略为不安地点点头,是理解的意思,支持的意思,然后轻轻挣脱海塞斯的手臂,悄无声息地走了,像个懂事的女儿。

海塞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掉过头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往办公室走去。对于海塞斯而言,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女人更重要,那一定是非破译莫属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海塞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拿着萨根今天从被服厂回来后发给“上线”的电报,时而伏案苦索,时而手握雪茄凝望不语。时而再三端详电文,时而丢开电报倒头在沙发上大睡。有一会儿,他走到窗口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既像是疲劳之后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又像是把自己作为一个目标投放出去,期待上帝的运气之箭能够将他射中。这份电报大致内容是可以想象的,如果运气好,完全有可能一头撞破南墙,飞天而去,在天际采撷到灵感的仙果。破译这种密电(内容已经局限到很小的范围),犹如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找一个特定的人(如果内容没有局限,漫无边际,则如人皆分散在四方八角),有时候一眼看去就找到了,而且刚开始的第一眼最重要。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来搏一搏的原因,因为他对“第一眼”充满了期待。

遗憾的是,任由他怎么凝神苦索,就是没感觉,把脑袋敲开也没感觉。神奇的“第一眼”没有降临啊,海塞斯不由心生倦怠。他决定到此为止,把电报往办公桌上一拍,狠狠地抽一口雪茄,没想到连雪茄也同他作对,竟沾了茶水,一股臭气。海塞斯怒极反笑,一个抛物线把雪茄丢出窗外,就好像要把今晚的晦气和烦躁一起丢出去。

扔掉雪茄,海塞斯来到窗前,久久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