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如海 7(第2/4页)

皇帝逼视着裴玄静:“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朕,宋若华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是一种女子的病症……”裴玄静说得有些艰难,“称为血崩。”

“血崩?宫中治不好吗?”

“宫中后妃众多,此症候并不罕见。按轻重不一论,有的能治,有的不行。”

皇帝面沉似水,他大概已悟到了些什么,但此刻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真相的揭露了。

裴玄静说:“女子患上血崩之症,通常的起因只有两个:小产,或者堕胎。这两样都有可能直接致命,即使当时侥幸活下来,日后调理不当的话,必染此症。陛下,宋若华患病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她在许多年前曾经怀过孕。”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静不再朝他看。他叫她来,不就是要听真话吗?可惜,真话从来就不是那么动听的。

“宋大娘子死时,身边放着一个偶人。妾在偶人中找到了一样东西。今天,妾带来了。”

她对陈弘志道:“请陈公公将它呈给陛下。”

陈弘志看着皇帝,见他点了一下头,才战战兢兢地将漆盒捧上御案。

皇帝示意陈弘志打开盒子,朝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取出来。”

“是。”

陈弘志双手探入漆盒,向来机灵的眼神也有点发木。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捧出来,放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物件,大小仿似鹅蛋,外面包裹着雪白的丝帕,并在顶端打了个结。淡淡的龙涎香气随之溢开来,和殿内鎏金兽头香薰中的袅袅香芬汇聚在一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命道:“打开。”

陈弘志将丝帕的结解开来,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向后倒退半步,扑通跪倒。

丝帕中央,赫然是一个骷髅!

但是这个骷髅比通常的骷髅要小很多,甚至比一般孩童的头骨更小,额顶更圆更大,还缺了个洞。

——这是一个尚未足月、张着囟门的婴儿头颅,所以看着并不让人心生恐惧,反而有些莫名的心酸。

皇帝从御座上半抬起身,死死盯着骷髅,半晌才又缓缓地坐回去。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裴玄静,你好大的胆子。”

裴玄静向上叩头:“陛下恕罪。”

“你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知道。”

“知道什么?”

裴玄静挺直身躯,回道:“除了陛下的这块丝帕,妾确实找不到其他能与这个尊贵的头颅相称之物,可以用来包裹它。”

皇帝咆哮起来:“尊贵?你有什么资格评说尊贵!”宽大的袍袖扫过御案,小骷髅掉落在花砖地上,还轻盈地弹跳几下才停住,没有碎。丝帕跟着飘落,刚好掉在它的旁边。

“去,把这些东西都烧掉!烧成灰!”

陈弘志捡起骷髅和丝帕,快速退下。

皇帝肃然而坐,凝望着御阶下那个纤美而倔强的身影——所以,这就是她带来的案件结果?

裴玄静用委婉又直接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年那个令宋若华珠胎暗结,又使她终生背负难言的痛苦与屈辱的人,正是皇帝的亲人,而且是他的至亲长辈。

甚至这个骷髅头的主人,也应该是皇帝的长辈吧。

“德宗七年,帝试若华以诗赋,兼问经史中大义,深加赏叹。遂纳若华入宫,每进御,无不称善……”

狞笑把皇帝的嘴唇都扭歪了。

所谓的“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又所谓的“帝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连六宫嫔媛,太子、诸王、公主及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如今想来,竟是耻辱得可怕。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皇帝更了解宫禁深处的肮脏。金碧辉煌,藏污纳垢,这两个词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对大明宫最好的形容。

但经由裴玄静揭示出来的这个秘密,其黑暗污秽的程度仍然超越了皇帝本人的想象,也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假如不是现在阶前跪着的她,他大概会当场呕出来吧。

皇帝强压下胸口的烦闷,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

“你知罪吗?”他向下问道。

“妾不知。”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断的吗?”皇帝的神态已经平稳多了,“如果朕没有记错,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诋毁大唐的皇家尊严了。朕曾经警告过娘子,犯此罪者,当凌迟处死。”

裴玄静抬起头来:“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结果,便如实据报,妾只想为陛下效力,至于是否诋毁了大唐的皇家尊严,实非妾之所虑,也绝不是妾所能承担的罪名……况且,妾以为,大唐的皇家尊严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诋毁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终不能下手杀她的原因了——裴玄静,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而她的勇气来源竟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