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连环 6(第2/3页)

裴玄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她尾随段成式闯入秋宅,杜秋娘不正在闭门谢客吗?她曾以为是井水堵塞的原因,甚至想过是否秋娘为了私会崔淼,才谢绝了其他恩客……

她就是没有想到——是因为皇帝!

如此说来,那天她离开杜宅,独自一人在平康坊中游走时,竟然被掳进皇帝的马车中,也就能够完美解释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巧遇。皇帝也并非单纯的微服私访,他是要去临幸一名妓女!

回忆起来,那天皇帝应该是还未去到杜宅,就发现那里有异样,于是临时决定返回。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行走在坊街上的裴玄静。

太不可思议了——堂堂大唐的皇帝,居然不顾万乘之尊去屈就一个妓女,这大大颠覆了他在裴玄静心目中的印象。在裴玄静看来,当今圣上是一位英明果敢、意志坚决的君主,同时也是一个精明冷酷、极端自负的男人。他的尊严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侵犯。正是这点既让裴玄静害怕,也令她钦佩。

但就是这位君主,居然置后宫三千粉黛于不顾,乔装改扮造访花街柳巷。他的行踪若是传扬出去,且不说别的,单单安全就很难保障啊。

崔淼不是已经阴潜在杜秋娘身边了吗?假如那天皇帝没有临时折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裴玄静愁肠百转,思绪万千。郭念云就在对面注意地端详她,眼看这张清丽出尘的面孔上,神情先由困惑转为惊诧,再由惊诧转为慌乱……最后,裴玄静向郭念云望过来。郭贵妃从这双眼神里读到的,就只剩下同情了。

郭念云的心火辣辣地痛起来。她当然懂得这种同情的含义,却万万无法接受。凭什么,自己高居六宫之冠、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太后,居然要让一个卑微的女道士施以同情,偏生还是自暴其丑,自取其辱。

郭念云将裴玄静召来,是计划好的行动,也有她要达到的目的。但此刻她却发现,个中屈辱仍然令自己承受不住。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带给她的!

郭念云把对皇帝的恨,又在心中细细地咀嚼了一遍。对他的切骨仇恨,正是她的勇气源泉。

郭贵妃对裴玄静从容一笑:“所以炼师已经明白了。”

裴玄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对他人的不幸,给予同情者常会产生这种羞愧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郭念云的笑容使裴玄静的心偏向了她——毕竟,大家同为女人。

裴玄静还以微笑,再提出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宋若茵想杀害杜秋娘呢?”

郭念云反问:“炼师是想说,宋若茵乃宫中女官,并非嫔妃,她与杜秋娘之间不应该有冲突,对吗?”

裴玄静再度感到了强烈的愧疚。她甚至能体会到此时郭贵妃心中的煎熬。这段对话中的字字句句,实际上都在抽打这位至尊女人的脸,难得她还能保持雍容大度的仪态。

果然一切都有代价。

“炼师有所不知,宋若茵十年前进宫,正是圣上刚刚登基的时候。当时,她也就二十四五岁吧,因和我差不多年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宋家姐妹也怪,好端端的良家女儿,又学得满腹经纶,却不肯安安生生地嫁人,偏要入宫做什么女学士。须知女子但凡入了宫墙,便与普通男子无缘。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此乃祖制,无可厚非。但女学士的身份却不明不白。那时节,宋家大姐若华已入宫十余年,尽管熬到了女尚书的封号,获赐紫衫,毕竟青春已逝,到头来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我认为,宋若华未必愿意妹妹们走自己的老路。但她们还都相继入宫了。后来我发现,宋家姐妹中,就是宋若茵特别热衷于讨好圣上。圣上喜欢有才华的人,宋若茵就拼命在他面前展露她的小聪明。圣上日日勤劳国事,闲暇时愿意把玩一些奇巧之物,略作消遣,宋若茵便投其所好,把柿林院的西厢里搞得琳琅满目。圣上赐她钱物,许她自由出入宫禁,原也不算什么,却被她当作专宠一般的礼遇,恨不得叫三千粉黛俱失颜色,唯有她宋若茵与众不同……”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郭念云才顿了一顿,哂笑道,“连我都不敢如此自居,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自信。”

裴玄静听明白了。或者说,她终于找到了令宋若茵“欲求不满”的最合理的解释。

答案原来就在眼前,只是自己从未朝那里去想,正如杜秋娘的秘密一样。

皇帝,还是皇帝——这个大明宫中唯一的男人。

大概郭贵妃是觉得,既然丢脸,不如一次丢到底,丢个干净。所以才将裴玄静召来,干脆将皇家隐私和盘托出。

扶乩木盒的凶杀案,归根结底竟是一个女人因嫉妒而疯狂的举动。

宋若茵对皇帝一片痴情,而皇帝或困于身份,或就是对她不感兴趣,便让宋若茵的满腔爱恋空付流水。在大明宫中虚耗了十年的光阴,宋若茵与皇帝近在咫尺,也常有机会晤面交谈,却始终无法得到他的眷顾。皇帝似乎更愿意把她当作一个玩伴,而非女人。从皇帝的立场来看,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在他的后宫中,多的是女人,稀有的却是玩伴。所以他特别善待宋若茵,纵容她,甚至宠溺她,亦不足为奇。可悲的是,这种隆恩优待,并非宋若茵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