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第4/9页)

“你一直在这儿吗?”

“呃,我刚才也打了个盹儿。”

有些晚上,如果自己也总睡不着,我便像成了癖一样,也不知不觉地学她的样子,抬起手靠近喉咙,做出试图抚平痛楚的手势。而等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才发现我也真的有些呼吸困难,可我却为此感到愉快。

“你最近的气色可不太好啊”,有一天她比平时更认真地看着我,这么对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那回事。”她的话让我心头一暖,“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要老守着个病人,出去散散步吧。”

“天这么热,怎么散步?……晚上又不比白天,周围一片漆黑……再说,我每天都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呀。”

为了不再和她继续聊这个话题,我便跟她念叨起我每天在楼道里遇见的其他病人。我讲起那几个经常站在阳台上的少年,他们以天空为马场,把飘动的云彩比作各种各样的动物;讲起那个重度神经衰弱、让人有些害怕的高个子病人,总是扶着陪住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唯独没有跟她提起那个我一次都没打过照面的十七号病房的患者,每当我从他门前路过,总能听到那让我难受、甚至几乎令我毛骨悚然的干咳。我又一次想到,那恐怕是这个疗养院里最严重的病患……

八月已经接近尾声,可每个夜晚依旧令人难以入睡。这样的一个晚上,当我们辗转难眠时,(当时早就已经过了规定九点的就寝时间……),离得很远的对面楼下那栋病房里隐约传来一阵喧嚣。当中不时夹杂从楼道里小跑而过的脚步声、护士压低了的呼叫声和器具尖锐的碰撞声。我不安地侧耳听了一会儿,喧嚣总算止住了。但几乎与此同时,沉默的嘈杂从每栋病房里爆发,这和刚刚的噪声没有什么区别,并且最终连我们脚下的这片地方也不再宁静。

我大概知道刚刚像风暴一般席卷整个疗养院的究竟是什么。方才我数次竖起耳朵,谛听隔壁房间里病人的动静。病房里的灯早就灭了,可她好像也一直没睡着。她像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都不曾翻身。我也一动不动地呆得连呼吸都困难,静静等待这场风暴的平息。

到了午夜,风暴才终于有要停歇的样子。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迷迷糊糊地刚要睡过去,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两三声她一忍再忍、终于爆发出来的神经质的咳嗽。我顿时醒了过来,那边的咳嗽似乎立刻停了,可我怎么也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隔壁。一片黑暗之中她独自一人,像是有些害怕,大睁着两只眼睛,朝我这边望着。

“不要紧的。”

她勉强微笑,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默默坐在她床的外边。

“就坐在这儿吧。”

她一反常态,怯生生地对我说。就这样,我们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明。

这件事情发生后不过两三天,夏天就匆匆败落了。

到了九月,几近瓢泼的大雨下下停停,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之后,又仿佛无休无止地下了起来。像是不等树叶枯黄就先要把它们沤烂似的。疗养院的每间病房都从早到晚门窗紧闭,一片昏暗。风不时摇晃着窗子,屋后的杂木林中不断传来单调、滞闷的声音。无风的日子里,我们则整日听着雨水从屋顶落到阳台上。一天清早,大雨总算转成蒙蒙细雨,阳台前面那狭长的中庭多少敞亮了些,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只见一位护士在细雨蒙蒙中信手采撷正开得烂漫的野菊花和波斯菊,之后从中庭的另一头往这边走了过来。我认出她是十七号病房的陪护护士,突然想到:“啊,那个总是发出令人别扭的咳嗽声的病人,恐怕是死了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在雨中采花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竟显得有几分开心。看着看着,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般的难过。

“这里最严重的病人果然就是那一位吧?那要是他终究难逃一死,下一个,会是谁呢?……啊,要是院长之前不和我谈那次话该多好啊……”

直到那个护士抱着一大束花走来,随后被阳台挡住,失去了影踪;我依然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傻呆呆地望着。

“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病人躺在床上问我。

“刚才有个护士,下着雨还在采花。不知是要给谁。”

我这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总算离开了那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