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瑞尼斯(第2/3页)

可别理解错了。——由无足轻重的物体勾起我过度而诚恳的病态注意力,切不能与所有人都可能有的沉思默想的嗜好,尤其是沉湎于热情的幻想的性质相混淆。它并非像人们刚开始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极端状态,或这种嗜好的夸大,它们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异和不同。举个例子,做梦的人或热心人,如果对通常并非琐碎的事物感兴趣,便会难以察觉地如痴如醉地陷入推导和联想之中,而对此事物视而不见,直到充满奢侈的白日梦结束,他的冥想消失殆尽之时,他才发现这个刺激,这个勾起他冥想的第一因素。在我的病例里,虽然由于我失调的视觉的折射作用,往往将细小的物体不真实地看成重要物体,但是这些物体实际上一成不变地全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对事物重要与否,几乎没进行过任何推导;如果说曾有过的话,也是将我的注意力执拗地回到原来的物体,以它为中心进行推导的。冥想绝非使人愉快;在幻想结束时,那首先远离我的视野,使我视而不见的第一因素,被我超自然地夸大,成了我的兴趣所在。这种兴趣就是此病的主要特征。一句话,我具有进行特别训练的心智能力,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叫做“专注”,而白日做梦的人叫做“推测”。

我在冥想的时候,我所看的书,如果没有真正刺激我这个神经失常的人,使我莫名其妙地兴奋异常,至少也参与了这种活动,使我不合逻辑地异想天开,使我失常的特征一一表现出来。这点读者会清楚地看到的。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在其他章节中,高贵的意大利人科埃利乌斯・塞康杜斯・库里奥的论文《广阔天国之神癨》圣・奥古斯丁[2]的巨著《论上帝之城》以及德尔图良[3]的《基督的肉体》中那似是而非的句子,占据了我不可分割的时间,我进行了四个星期艰辛而无结果的观察。

由此看来,我的理性只为小事失去平衡,与托勒米[4]说的海岩相似。这种海岩不断地抗击人类暴力的攻击、海水的狂怒和海风的吹打,却不为之所动,只抖动了叫做日光兰的小花。虽然,在粗心的人看来,伯瑞尼斯不幸的癫痫病带给她的变化,无疑为我提供了许多训练我反常的沉思能力的东西(我的沉思的特点,我曾费力解释过),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病中,当我神志清醒时,我确实为她所遭受的灾难而痛苦,每当我深深地回想起她的美丽和优雅一去不复返时,我就常常痛苦地琢磨:是什么奇迹,使她突然间变得面目全非?但这种想法,并不是我的病的特应性反应,就像在同样情况下,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情况一样。我的病还是那样使我着迷于伯瑞尼斯身体所发生的虽然次要却触目惊心的变化上——她的个性被奇特地、令人震惊地扭曲了。

在她正值貌美无双、欢乐无比的时刻,我确实从未爱过她。在我精神失常时,我的情感从来不是心灵感应,而是精神上的感情。穿过清晨灰蒙蒙的白雾——在午夜森林斑驳的阴影中——在夜晚图书室的静谧中,她总是闪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了她——却不是活生生的伯瑞尼斯,而是梦中的伯瑞尼斯——并非人世间的人,而是人的抽象化——并非令人爱慕的姑娘,而是供人分析的物体——不是爱情的目标,而是最杂乱、最难解的思索主题。现在——现在我一看见她就瑟瑟发抖;她一走近我就脸色发青;还非常痛苦地为她孤独失落的境地惋惜。我想到她曾爱过我的长时间,在一个不祥的时刻,我还跟她谈起过婚姻大事。

我们的婚期已近,突然,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那个不正常地温暖、平静而雾蒙蒙的日子,是美丽的哈尔塞恩的护士[5]——我独自地坐在图书室里沉思,一抬眼看见伯瑞尼斯站在我面前。

这是我自己激动的幻觉——还是迷雾蒙蒙的环境的影响——还是图书室摇曳不定的曙光,还是盖住她身体的灰帘子——映出这么游移不清的轮廓?我说不出来。她一言不发,我——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我全身一阵寒栗,一种无法忍受的焦虑压迫着我,同时,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心占据了我的灵魂;我跌坐在椅子上,吓得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她。天啊!她消瘦得太快,从她身上找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我热烈的目光最后落到她脸上。

她额头隆起、脸色苍白,却出奇地平静;曾经乌黑发亮的头发部分在额前,无数的黄色小环怪异地覆盖着她空荡荡的太阳穴,与她面部的忧郁极不协调。她双眼无神、无光,好像没有瞳孔,呆滞地看着我。我赶紧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目光,去想那萎缩的薄唇,她双唇张开,神秘地笑着,将改变了的伯瑞尼斯的牙齿慢慢地展现在我眼前。上帝啊,我从未见过这些牙齿。如果我曾经见过的话,我早就被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