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第2/2页)

爱娇住在A栋十九楼之七,跟儿子媳妇一起,老头子死后,他们把旧房子卖了,到这里买公寓,林爱娇倒是没半点抱怨,组了个八段锦班,还开读书会,假日时去附近登山步道,日子充实快乐。“老头子死了我就重生啦!自由自在。”爱娇说,“时间都不够用啊!”林老师早上练功,下午在康乐室给几个老人气功治疗,他每天报到,像混杂其中多少个好色老头是冲着爱娇而来,现在他单身,爱娇没伴,老交情还在。

怎么开始?谁先开始?老到这地步,还可以爱吗?人生还有机会找个老伴,做点什么令人感到快乐的事吗?他一直犹豫不决,反倒是林爱娇起了头,约他星期日阳明山健走。那段时间,大楼发生了命案,人心惶惶,爱娇却对他说:“命案发生之后,我突然觉得想做的事都要敞开心来,尽情去做,你说好端端地在屋里都有人可以闯进来杀死你,人生还有什么可以保证?但生命越是无常,我越是要把握生命。”他们在餐厅里吃土鸡、野菜,聊着旁人的生死,一点不忌讳。他对爱娇说了住高楼不踏实的心情,爱娇笑他:“什么踏不踏实?踏实的人住哪都踏实。拐个弯想,脚上踏的就是地,安定下来就是家,住几楼有什么差别,我们都是逃过难的,吃过多少苦,现在可以有这样的高楼看夜景,有人帮你收垃圾,楼梯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跟住饭店一样,操什么心?”爱娇几句话,惊醒梦中人。

第二次,爱娇说得到几张乌来泡汤券,他心里有底了,只是,怕得不得了,羞啊。

他心中沉积几十年的热情,突然被点燃,不就像那把摩天楼之火吗?除了往上蹿升,把所有一切都熔化,没有消弭的可能。他惊讶地想到逃难的日子,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回大陆探亲,想到妻子的死去,自己的鳏寡孤独,过去的人生好像并非是他亲自走过的,太多剧痛,突如其来的转折,太多电视电影才会搬演的曲折剧情,却又在中年后突然陷入完全的平淡,日子重复又重复。起初还能靠着工作麻木,后来,他走进这座楼,真像是坐牢似的,断绝了一切希望,他居住在一个跟自己全然不相称的屋子,有点惧高的他往窗玻璃外看,会觉得恍惚,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却连安稳地站在地面上,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都做不到吗?但为什么爱娇活得那么好?为什么一样住摩天楼,他浑身不自在,爱娇却像重获新生?他不知道,但仅仅是换好干净的衣裳,搭电梯下楼,在大厅等待爱娇出现,他衰老的身体突然也硬朗起来。其实他一向身体好,膝盖老毛病也没太困扰他,这段日子打太极也有点效果,他从电梯走出来,第一次感到完全不晕眩,甚至觉得这么快速很顺畅,柜台管理员对他点头,他也微笑响应。傻了吧,他想,都看得出来他在恋爱,枯木逢春,羞死人,可他没脸红,没尴尬,直挺腰杆往前走。爱娇已经在门口等待,她一身轻便,身材还是那么丰美,站在门口,像春风似的对他笑。

就这样吧,活到这岁数,还怕什么,等着他的,除了死亡,也可能还有点盼想,胡思乱想也没关系,老人嘛,他突然想通了似的,就该跟这栋楼一样,不变应万变,什么都容纳。

第一次各自泡汤,第二次就两人共浴,出浴后在一旁的床铺共度云雨。他激动得像个青年,身上的玩意十多年没用,还行啊。重点也不是那,爱娇软玉温香,抱在怀里人生像是从头来过了。他们俩在日式汤屋里,天南地北从老家聊到新家,从故乡谈到台北,谈什么都自然,快乐、感伤,无论什么时光,都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而这辈子他们俩的生活才要开始。“你搬过来跟我住吧。”李锦福说,爱娇把头靠在他肩膀,好像要睡着了。“屋子虽然小,也还能煮点菜。”他说,“人老了,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他说。爱娇还是不说话,他搂紧了她,感觉时光开始回走。“小孩子不知道怎么看呢!”爱娇说,“管他们看法,我们都这么老啦,该活点自己的日子。”他说着突然胸中涨满勇气,明天就要开始去游泳、慢跑,他以前可是运动健将啊。爱娇点点头,他突然很感谢女儿把他骗到这栋楼来住,人生至此,没啥可求的了,他只企求胸前这窝靠着的女人,如此温香,如此解人,他认定这座楼了,突然觉得那小套房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不用再死命爬楼梯,让他这一生结束在这栋高楼里,如果还有这女人为伴。他闭上眼,想起电影里那摩天楼之火,感觉自己体内也有火,熊熊地,把生命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