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77 第3节

第二天,天还没亮,革委会主任就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农场宿舍门口,准备送知青们去乡汽车站。那时,整个狐领子乡还没有修通公路,所谓汽车站,不过是在草原上一条破烂的道路中间支了块牌子,每天早晚各有一趟从县城开来的汽车经过。饶是如此,汽车站距离农场也很远——毕竟草原太大了,所以要想坐上早晨那班车,必须要凌晨起床往车站赶。
漆黑的夜空,几颗残星点缀其上,个个畏寒似的发着瑟瑟的光芒。苍茫的远方一望无际,飘过一阵阵深蓝色的暮霭,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个浩大的世界是一艘没有缆绳的船,不知要漂向什么地方,偶尔浮现出几个起伏的山梁,恰如大海上的岛屿……
“就这么走了?”
知青们挤在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用身体互相取暖,驱赶着凌晨特有的寒冷。李家良望着向身后渐次退去的夜色,突然无限伤感地说。
雷抗美却问:“老李,你怕吗?”
“怕什么?”李家良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雷抗美沉默了。
李家良看不清他的神色,怏怏地问:“对了,乌云其格为什么没有来送我?”
“她怕了。”
“怕什么?”李家良越发奇怪了。
然而雷抗美依旧沉默不语。
寒风打着呼哨,从广袤的远方伏地而起,肆无忌惮地掠过草原,将李家良的目光吹得纷乱起来:夜浓似墨,夜沉如铁,布满嶙峋石块的山冈上,依稀可见大片还未融化的黑雪,沙棘丛后面的溪水冻得结结实实的,灰黄的草地上毫无生机,一切依旧苦闷和苍凉……
那样一个被火燎过的风扫过的血洗过的泪浸过的时代,真的结束了?不会是一场新的噩梦的开始?我怕什么?未来难道比过去更加凶险?过去的痛苦记忆——曾经在草原上孤独的踟蹰,曾经在发电厂艰苦的劳作,曾经思念亲人的沾衫热泪,曾经从马背上一次次摔落的彻骨伤痛,此时此刻,都随着拖拉机轮子的滚动,渐渐变得那样遥远和渺茫,取而代之的是可口的鲜牛奶、蹦跳的小羊羔、悠扬的马头琴,还有乌云其格的一缕微笑——其实,他的心早就和这片草原紧紧地系在一起了,远去的每一步,都是把那颗充满了热血的心腔勒得更紧,更紧——
紧到他想号啕大哭,紧到他想扑倒在地,紧到他想狠狠咬一口那冰冷而火热的草根与泥土……
所以我舍不得这草原——还有草原上的人。
呆呆地看着一根根被车轮碾过的茎秆,仿佛无数个枯黄的岁月从眼前无情地流过,他像感到羞耻似的,把头埋得越来越低,喉咙使劲吞咽着,胸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顷刻间,胸前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还在吵嚷着什么的一车知青,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车头相反的方向,有人在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就在这时——
一道刺眼的光芒,像箭一般划过李家良湿润的睫毛,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些白色红色紫色粉色黄色橙色的光芒,就在一秒,甚至半秒的时间里,铺天盖地地射向了整个草原,然后会聚成金色的汪洋,泄洪一般向地平线的边缘蔓延——万丈霞光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然后,耳畔响起巨大的欢呼声,坐在车斗的几乎所有知青都高高地扬起手臂,宛如张开了一面巨大的旗帜,他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李家良惊呆了,以为他们是在欢呼日出,然而不是!他们发出的呼喊竟是——
“乌云其格!乌云其格!乌云其格!”
他还在懵懂中,已经被激动万分的雷抗美一把拉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永生不能磨灭的景象——
一轮鲜红欲滴的旭日,从地平线上颤颤巍巍地浮起,顷刻间便磅礴了天地!宛如初生婴儿一般蠕动着、伸展着,给无垠的草原放射出无限的光辉。
就在这令人目眩和窒息的壮美景象里,乌云其格骑着一匹雪白的马,从远处飞奔而来,身上缀着金边一样熠熠生辉——整个太阳不过是她的一轮灿烂的背景!
就连革委会主任也震撼得停下了拖拉机。
马到近前,乌云其格将缰绳一勒,凝视着李家良问:“你还回来吗?”
李家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等你!”乌云其格的眼里一片泪光,“你还记得眼泪湖,记得那两只飞鸟的故事吧?也许你只拿它当个故事,但是我没有!要是你不回来了,或是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就到眼泪湖找我吧!”
说完,她深情地看了李家良一眼,像要把这个人凝在眸子里,凝在心里,然后将缰绳一拧,掉转马头,毅然决然地向着来时的道路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