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焦虑(第9/10页)

不要再让我看到!袋子里的乌龟慌乱地爬着,我也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却不断撞到别人的肩膀,也撞到别人的眼睛,撞到别人心里的秘密——不能逃避,也无处藏身,一路冲过汹涌的大街,被迫看到无数双眼睛,无奈听到千百种心声,不计其数的秘密,会合成一部杂乱无章的交响乐,在我不大的脑袋里回荡轰鸣。

彻骨的恐惧,远远超过被公司裁员的恐惧,那些陌生人的眼睛,陌生人的思维,陌生人的秘密,都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仿佛我就是为了承受这些恐惧而生,发现这些秘密而活,又将为改变这个地球而死。

摆脱拥挤的人群,逃进一个开放式公园。这里倒是闹中取静,抬头是许多高楼大厦,里面却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只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散步,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偶尔会穷极无聊进来走走。穿过起伏的新式园林,走进绿树丛中的小径,再往里是个小池塘。浅浅的水里养着数十条锦鲤鱼,看起来煞是漂亮,欢快地嬉戏于石头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鱼非我,安知我之忧?

也许,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懂谁——当一个人忧伤的时候,不会理解另一个人的快乐;而一个人快乐的时候,却会忘记世界上所有人的忧伤。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大包小包放在长椅上坐下,傻傻地看着池塘里的鱼儿们,嘴里哼起张雨生的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你们可能只是看起来快乐而已,人类无法理解你们的忧伤,被禁固在这小小的囚笼内,整天盼望能游到广阔的山水之间,虽然万分危险却能享受自由,多么宝贵却难得的自由啊。

鱼之乐,不与子之乐同;鱼之忧,正与子之忧同。

忽然傻笑了一下,看看袋子里的小乌龟——它们被关在我的桌上几年,周围都是公司里那些家伙,所见所闻尽是猥琐的面孔,怪不得整天拼命往外爬,却一次次地坠落到鱼缸底下。

可怜的小家伙们。把两只乌龟拿出来,轻轻放入池塘,它们立刻从龟壳里伸出小脑袋与四肢,灵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相对于鱼缸和塑料袋,这池碧水已是一方自由天地,而锦鲤鱼更是一群漂亮的伙伴。

龟之乐,竟是鱼之忧,一切的忧与乐,都逃不开“相对论”。

忘了吃午饭,孤独地坐在池塘边,看着鱼之忧与龟之乐,以至于忘却一切,只剩下这池浅浅的水。清洁工每隔两小时来打扫一次,却看到我依然坐在水边,以为又碰到了一个精神病。天色已暮,我站起来对两只小乌龟说:“再见,你们比我幸福多了,我很羡慕!”

坐上每天回家的那班地铁,尽量不看别人的眼睛,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内。地铁开出去两站,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座位,刚坐下就看到了盲姑娘。人们给她让道的同时,我喊了一声:“喂,这里有座位!”

第一次与她说话,她准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坐下说了声:“谢谢”。

只有她的眼睛不需要害怕——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看不到她的秘密。

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随着地铁在隧道中的飞弛,这种欲望跟着一起加速度,难以自制地脱口而出:“今天,我失业了。”

旁人都昏昏欲睡或听着耳机没反应,只有盲姑娘抬起头,“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是……是……”我一下子紧张了,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低头轻声说:“今天,公司宣布我被裁员了。”

她停顿了许久才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我有些失望,身体随着列车而晃动,“对不起,我太冒味了。”

“不,谢谢你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可惜我没办法帮你。”

敏感的我更加尴尬,“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

“啊,这就好。”我傻笑了一下,反正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只是……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我理解。”

“对不起,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打扰你了,我——”

她打断了我不知所云的话:“你还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

“什么?”

“人总会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站起来放下导盲杖说,“我到站了,谢谢你和我说话,再见。”

我为她撑开一条路,她灵巧地从人群中穿过……

十几分钟后,回到家里,天差不多快暗了。爸爸问我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回家,我只能撒谎:“公司要给我换个办公室,我就把过去乱七八糟的旧东西都带回来了。”

“换办公室?侯总要提拔你了?”